山川壯麗三峽遊(張純瑛)

散文
山川壯麗三峽遊 張純瑛
 
 

 

高中三年,永遠有做不完的數學習題,背不完的英語單字和文法規則。國文課則因老先生不會逼學生,遂為我們忽視。老先生鄉音重,國文課本裡又多的是〈瀧岡阡 表〉、〈項脊軒志〉等懷親之作,對十來歲的女學生而言過於疏離瑣碎。往往國文課本攤開於桌,下面壓著其他科目參考書,我偷偷讀著,準備下一堂課的小考。

日日,如同被關在濕熱壅塞的小艙房裡,企圖從亂七八糟的雜物中整理出一室清朗而徒勞無功。一天,老舊的布幔突然被拉開,峻偉青山,滔滔綠川,氣勢洶洶撲窗欲入,那般壯闊雄奇,周遭的髒亂不覺消弭無形。

讀著酈道元的《水經注‧江水篇》,我嘖嘖稱奇:原來,文言文可以寫得如此絕美造極,如此驚心動魄;原來,孤筆一枝竟能將萬古造化之大塊文章,千里山川之詭譎多變,揉捏重塑於薄頁之間,而不改其撼動人心力道,一千五百年後,依然讓生長於南方海島上的十七歲女孩驚為天筆!

瞧那出神入化的寫景佳句,如浪潮捲岸,波波相銜: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青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隨著大學聯考日的迫近,課業益發千鈞罩頂,布幔再度垂下,斗室回復先前的黯淡無光;然而,那驚鴻一瞥照見的麗致奇色,卻永遠銘刻於心,難以忘懷。數十年後,好幾次古籍讀書會討論下一部共讀之書,我總推薦酈道元的《水經注》,可惜其他成員對此書印象不深而一再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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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道元(西元466或472至527年),字善長,是北魏地理學家和散文家。在他之前的《水經》,是中國第一部記述水系的專書,作者與成書年代眾說紛紜。有 謂出於東晉郭璞之手,或漢代桑欽所著。《水經》以一萬餘字記載古中國的一百三十七條河流,為其作注的酈道元,不僅將涵蓋河流擴充到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描述 也更完備,全書多達三十餘萬字,跳脫作注的框架,提升到創作的更高層次。

其實,在古代交通不便的情況下,酈道元難以訪遍書中每一條河流。據說他並未親遊三峽,《水經注‧江水篇》實是參考晉人袁山松的〈宜都記〉而寫,袁自云置身三峽的感受,其文字功力不遜於酈道元:

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 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

袁感慨三峽奇景令人流連忘返之餘,也納悶為何人們只提其湍急灘險,而少稱述山水之美。道理很簡單,昔年行舟江上的人們為了討生活,可是咬緊牙關,將一介薄命 賭押於東流疾水上,一個失控衝撞,即舟毀人亡,哪有心情觀江浪掀滔、嵐靄遮巒、野花覆山呢?兩岸隔江遙嘯的猿啼聲,入得耳中,只有蕭肅之氣,而催得離人愁 腸百迴,淚濕沾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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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搭乘江輪遊三峽,安全舒適便捷,古人地下有知,袁山松必然豔羨不已,未能親炙江風的酈道元更要仰天長嘯了!

二十世紀將盡之際,海內外華人突然興起三峽熱,打著「告別三峽」名號的豪華郵輪,一艘艘穿梭於江滔縱谷間。眾人在與時間競賽,搶著於三峽大壩落成,水位高漲,淹沒眾多古蹟,改變山高江窄懾人風貌前,將這段千古傳誦的美景攝入心頭。

2001年夏,大壩施工已六年半,吾家四口亦趕了一趟「告別三峽」之旅。行前問了幾位去過三峽的朋友,都說風景不如傳聞,而對黃山之美可是眾口交讚。袁山松若聽聞這種評論,原來對現代人的豔羨之情必頹然改觀,酈道元則錯愕難解。

風景不如傳聞,自與河道改造有關。《水經注》提到山崩落下巨石,散布江面:「或圓如箪,或方似屋,若此者甚眾,皆崩崖所隕,致怒湍流。」行舟不慎即遭急流推向江石,而且石邊每每形成漩渦,峻急奔暴,連魚鱉也不能游。

但1974年至1988年,於三峽末端建造葛洲壩期間,陸續炸掉不少江中巨石,昔日為人稱奇的灘險石詭不復存在;龐大的現代江輪又非輕帆扁舟,穩穩駛過江 面,東流逝水不再是桀驁不馴的野馬,而是乖順服貼的家騎,奔騰之樂因此大打折扣。航行之便的代價,就如此犧牲了大自然的原始風貌,幸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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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行旅中國是我初次踏上大陸,走過兩岸對峙時代只能從地理課本上讀到的眾多城鎮山川。奇特的是,感受最深之地,既非父親的故里杭州,也非母親的家鄉上海,而是許多海外遊客視為景致平平的長江三峽。

父母之鄉於我固然有血緣之親,然而長江是中國人的母親河,格局更高長久遠;何況,它是我深愛的中國文學之大動脈,一條古今皆通的「浩然大道」。身處其中,我 不能不想到曾有多少心儀的騷人墨客與歷史人物,曾與我同樣抬頭仰視連綿的險峰怪崖,俯看不捨晝夜東去的滾滾浪花,讚美造化的斧雕力工,感受個人的渺若蜉 蟻,嘆息歲月的須臾縱逝……。

孤忠戀國的屈原,自這裡的秭歸家鄉出走,步向跌宕起伏,寵辱備嘗的不歸路;「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 昏。」薄命紅顏王昭君,亦為秭歸人;蜀漢的劉備,於白帝城託孤諸葛軍師,思之誰不惻然?感時憂國,喟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詩聖杜甫輾轉 江上;李白熱愛的風流孟夫子(孟浩然),煙花三月下楊州,「孤帆遠影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詮釋宋玉〈神女賦〉 的元稹;當然,三峽最膾炙人口的一首詩,應屬詩仙的〈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比較不為人知的是,白帝至江陵乃是出於《水經注‧江水篇》之典:「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 不以疾也。」說的是夏天長江上遊厚雪消融,江面淹過三峽山頭,水勢湍急,快過乘風馳馬。逢上朝廷有急令傳達,白帝至江陵(荊州)雖長達一千兩百里,亦可朝 發夕至。

孰知酈道元之後兩百餘年(公元758年),受到永王李麟案株連,流放到夜郎的李白行至白帝城,恰巧接到肅宗免於放逐赦令,欣喜若狂乘舟東下江陵。他如羈鳥出籠的愉悅心情,端的是乘虛御風,於是寫下了簡約沖淡,卻意韻空靈的不朽好詩,為《水經注》的千里江陵做了最佳註腳。

載欣載奔於於這段水路上,兩岸啼嘯不止的猿聲,進入詩人耳中也極悅耳動聽。他的〈長干行〉描述一對青梅竹馬,長大結褵,燕爾新婚兩年,丈夫必須出外:「十六 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五月正是長江洪汛期,瞿塘峽的灩澦堆暗礁有致命之險,讓留在家中的妻子擔憂不已,此時的猿啼於離人,唯傳 悲聲。

站在現代江輪的甲板上,看著層層山嶺錯身而過,我努力在想像中將自己放低,放低到貼近水面的扁舟上,唯有如此,才能舉頭仰望山之崇 峻;伸出手掌,讓泠泠不絕的江水自指間滑過,感受載舟亦能覆舟的流波無情;遙想當年蘇軾、陸游……也曾這麼漂過曲迴三峽;更試圖在想像中,為沉寂林岸,還 原谷中不再有的淒厲猿聲。

***

世界之大難以盡窺,因此再美的地方,也很少令我思懷舊地重遊;何況,傳聞三峽建壩後景觀遠不如 前。原以為此生不會再訪三峽,誰知海外華文女作家2012年雙年會假武漢舉行,承湖北作家協會熱情接待,提供三峽旅遊,為了與兩年一見的文友們多些相聚時 光,遂欣然參加了江輪之旅。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此番重遊三峽,觀感居然勝過2001年那次遊江。

上次遊三峽,起伏山峰更為高峙偉踞,江谷也更狹窄驚魄,有些河段甚至可由兩列縴夫,沿著雙岸山壁狹徑或淺灘,重現傳統拉船景象。岸邊不時可見古舊棧道,這些景致早已隨著壩成水漲而改觀或絕跡。

山雖攔腰變矮,但仍氣勢巍偉。以前江畔山腳下,世居民眾的破爛窳陋民房遭水淹沒,選擇往上遷的民眾住進新蓋的樓房,更多的民眾選擇遷走,以致於民房大幅減少,大片清茂幽林,處處天然未鑿的原始風味,反比之前爽淨怡人。

江道變寬,然水色令人驚喜!上回七月來此,上游雪融,奔騰直下,帶來大量泥沙,土黃的濁浪翻滾,儼然黃河分身。山明而水不秀,實是恨事。此番十月中旬遊江, 上游舊雪已盡,新雪未積,不復怒浪滔沙,江面回歸為古玉的秋香色,與遠山的灰藍,和近峰的蒼綠搭配,靈秀清暢,明澄出俗。

第一天早晨天陰雲厚,船行於位在大壩前面,未受水位上升影響的西陵峽河段上。座座巨巒俱是拔江而起,聳峙傲物,峭壁上或石色皎皎,或松柏競翠。你以為高山仰止,卻見峰後有 峰,嵐霧縹緲中隱約露面,彷彿垂簾聽政的更高掌權者,墨黛色的剪影尤顯神祕威嚴。天候不宜攝影,卻宜吟哦或作畫,最宜摩一幅〈谿山行旅圖〉。

之後兩天,船過大壩,進入水位上升的西陵峽後段,次第經過巫峽十二峰與瞿塘峽,中間還曾更換快艇與小舟,造訪水位較淺的支流神農溪。一路雲淡風輕,水道無論 主流或支脈,皆是百轉千迴,層巒疊嶂,錯落交倚,如牡丹之複瓣,在亮麗的陽光下,沿江緩緩開綻,一朵接著一朵。每當江輪行至即將轉彎處,我總特別興奮,因 為深知,另一幅屏屏翠色相偎的山水畫,又將舒放於天地之間。

待船駛過壁立若巨型門扇的夔門,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雄豪之氣,也擋不住逝水如斯夫,瞿塘峽逐漸拋在身後,進入重慶奉節縣的白帝城,三峽的長卷圖畫也就收盡於此,只能讓人妥藏記憶之匣,攜帶歸家。

***

船上解說員指出,世界最長的尼羅河與亞馬遜河,和長度次於長江的密西西比河及黃河,都沒有峽谷奇觀;美國的科羅拉多河,雖穿過大峽谷底,但河段不宜通航,只能行皮筏。唯有長江三峽得天獨厚,可以悠哉乘船,觀賞壯麗峽谷景致。

兩次遊覽三峽間的十一年,我坐過尼羅河與亞馬遜河的郵輪。尼羅河岸的沙漠與綠洲,亞馬遜河岸的熱帶雨林,皆風姿綽約,但論格局磅礡,態勢峻秀,遠非三峽對手。

倒是挪威沿岸,經冰河雕蝕的無數峽灣,頗能與三峽一爭麗色。前者是冷豔健美的北國佳麗,以雪峰迤邐取勝;後者是東方古典美人,氣質蘊藉典雅。至於被英國小說 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譽為世界奇觀的紐西蘭米佛峽灣(Milford Sound),來回觀賞只稍一小時,只能算是清秀的小女嬰了。

當年,一個足不出台北盆地的高中女生,在昏天暗地傾盆而下的教科書與參考書裡,獨獨為酈道元的《水經注‧江水篇》驚豔不已。

彼時絕沒想到,自己體內原來潛藏著熱烈的山水之愛與旅遊激情,這份激情讓我日後不倦地行旅天下,讀遊記、寫遊記、規畫一次次旅程,毫不厭倦。

從書上首度讀到三峽奇美,到看過異國千山萬水,到再見三峽,我的旅遊歷程同樣千迴百轉,這才瞭解祖先的河山實可睥睨天下,不由想起那首自幼有口無心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國旗歌〉:「山川壯麗,物產豐隆……」

是的,山川壯麗,中國!

(刊於世界日報副刊11/18, 11/19/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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