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量西藏(張燕淳)

散文
我量西藏 張燕淳
 
 

 

央宗,我的朋友,

那個暑熱下午,我們的談話,總共不超過三小時吧?

關於西藏,我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問題,但當時只覺得時間倉促,好像什麼也來不及問,現在——在萬里之外,舊金山的輕風陽光徐徐吹入我窗的安靜現在,問題又一個一個浮現出來。

就講你的名字吧,我是在這次旅行中才聽說,除了極少數的貴族外,藏人一般是沒有姓的。共有的姓氏符號不存在了,家中老人需要對孩子們說清楚,哪一家哪個人是遠親近戚、姑姨叔舅…靠著記憶和不斷的口傳,保留下家族的脈絡關係。有嬰兒新生,父母親多到寺廟裡請博學的高僧命名,他們選出許多善良美滿、祈福祝願的好字,像你名「央宗」(諸多吉祥),卻仍不足,又加了「次仁」(長壽)在前……我很好奇,是不是因為那些用來命名的好字,數量有限,才多添兩個字,多些排列組合,以減少太多人同名的麻煩呢?

於是那長長的四個字全是名,沒有姓。滿街走的人都有長長的、吉祥的名字。

那個下午,我也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在台灣讀初中時,有一天班上忽然來了一位新生,大家鼓鼓噪噪都沒心上課,不光因為她是「反共義士」(當年都這麼稱呼由大陸投向台灣的人),更因為她是個「西藏人」。

我所認識的第一位西藏人,低頭站在講台上。她臉圓眼睛大,有酒窩的笑容甜美,但說起「國語」來,帶著怪腔。她紅著臉慢慢說:「我的名——字——叫『吃人——惡魔』。」導師在黑板上寫:慈仁娥莫。她的座位靠前,和坐在後排的我,接觸並不多。

在我成長的小而單純的環境裡,隔一個市鎮,就是遠,坐上火車就是極遠,我沒法度量她經歷的地理文化種族宗教政治的遠,也沒想過這個由天涯山顛,輾輾轉轉才落到我們海角小島上的女孩,或許需要一點點幫助和關懷。

實在也因為不多久,慈仁就跟鄰座同學嘰喳說笑,也擠在福利社前買泡麵,也愛把裙子在皮帶底下捲好幾層變短變青春……十二三歲的女孩啊,她能和我們有多大的不同?我已當她是「我們」的一部份,不是外人,不需要特別的眼光,大家很快就忘了慈仁頭上的西藏光環,任它退回地圖裡,成為另一個填表格時無關痛癢的「籍貫」。

但是,當我坐在你的教員辦公室裡,看窗外刺眼陽光下活生生的西藏時,不禁想起我那幼小勇敢的同學。啊——如今也過了中年的慈仁娥莫,我終於經歷你遙遠的旅程,踏上你的土地,你現在哪裡?可還安好?

我認識的第二位西藏人,從嘈雜的接機人羣中走出,把「哈達」套在我的脖子上時,曾露出白牙腼腆地笑:我是多吉。

多吉個兒瘦小,所以褐紅臉上的眼睛顯得特別大,精神全在裡面爍爍閃動,看起來像個多愁善感的少年,他卻說已二十三歲,並指著晃在胸前的導遊証說:真的,我不會騙人。

後來共處的日子裡,多吉總穿一件寬大空洞的米色夾克,右肩掛著扁扁的黑色背包,沒見他向裡面裝或取什麼,大概只是這個東奔西跑行業的道具吧。事實上,他什麼也不用準備,只要開口,對「西藏」近乎無知的我們就感謝,全心信賴。

但多吉的話很少,倒是開車的「黃師傅」真能講,這位從四川樂山來拉薩謀生的漢人,瘦臉長身,一股跑車十幾年的江湖味和煙味,嗓子沙啞像破弦拉琴,路上看到什麼講什麼,藏風藏俗無所不聊,對天下事都有高見,偶爾也聊他家鄉的老母和幼女,而多吉只是坐在前座聽,望著窗外晃過的風景,時不時回頭看看我們。

寬大的車上就四個人:司機、導遊、我們夫婦,卻經常二分天下。

當黄師傅指著昔日種族衝突後塑立的漢族烈士紀念碑,說「他們藏人」怎樣怎樣時,就視祖籍漢族的我們為同胞;當黃師傅得意地拍著他那部銀色旅遊車說「你們坐我車的」如何如何時,多吉就委屈地與我們一國;但大部份時間,他們二人是「勞」方,我們是「資」方,利益總相抵觸。

黄師傅常找多吉小聲討論變更行程。我們打老遠來,希望多跑多看,他們改出的新路線卻明顯地偷工減料,問起多吉,他不看著我,只說:「沒辦法啦,規定啦。」我對他極失望,然在陌生地方,遠客沒有任何憑藉,事事仰仗他們,不信任又能怎樣?並且在高原,大氣壓得我們眼皮下垂,慈眉善目,夫妻倆低低商量,決定以和為貴。我的不快只能吐進日記本,摁著筆用力寫下—— 「在世界的屋脊吶喊:不要欺騙我!」

一日黃師傅推託有事,讓我們自己去拜訪「桑耶寺」。清晨,多吉領我們去雅魯藏布江邊乘渡船,寺廟就在對岸,江水平靜寬濶,裡面映著清楚的藍天白雲,但也有淺灘,所以船不直渡,只能迂迴避灘而行,走了很久,日頭漸高漸熱。
我們在到達桑耶寺前,完全不知正巧趕上了大廟會。廟前撐起帳篷,擺了一排好幾尺長,稱做「欽」的銅号,厚實的嗚嗚低鳴,是大地的聲音,在山間谷間傳吟。喇嘛舞師們穿著金光閃閃、色彩鮮艷的服飾,頭戴大面具,在空地上來回旋轉跳動,是降魔的金剛舞。場子上人真多,喇嘛擠喇嘛,觀衆擠觀衆,我們也奮力擠進去,坐在遠來朝聖的人羣中,用手語對應大叔大嬸的藏語,歡歡喜喜慶祝不知道什麼。

回程無車,我們苦苦在烈陽下等待,多吉灰著臉找了一部拖拉機來。

這輩子第一次乘拖拉機,我對它「嘟嘟嘟嘟」跟走路差不多的速度很有意見,這算什麼車?不料這還真是周邊人家常用的交通工具——我們嘟嘟嘟嘟行到村裡有土牆院落的民家門口,司機用藏語大聲呼喝,又接了男女老幼七人,拖拉機上非常擁擠,兩組乘客互相好奇觀望。

透過多吉,我們明白這夥人是祖孫三代。老太太帶著三個兒子,其中長子、媳婦並女童、女嬰四人小家庭,住在印度的德蘭沙拉,回來探親。多吉嘰哩咕嚕說一陣藏語,不知是如何介紹我們的,只見老奶奶彎身跟女童也說了兩句,女童即把手中正吃的一袋糖果傳給我們。

拖拉機在碎石路上顛簸得要命,大家彈起落下,胳膊撞胳膊腿碰腿,坐在中間的人無處可依扶,好幾次瘦小的多吉都快被顛下車去。央宗,你見過我身材高大的先生,他伸出雙手,從被顛得東倒西歪的小媳婦那兒,接過襁褓女嬰,穩穩托在粗壯臂中,我一邊為他和嬰兒撐傘遮烈日,一邊想這是什麼樣的際會,讓我們越過大半個地球,來在這條西藏的鄉村路上乘拖拉機,抱著一個藏裔印度籍,七個月大的女娃兒?

我細看娃娃,她已穿了耳洞,戴著兩個小金環,臉蛋白晰柔滑——與平地的孩子沒兩樣。那麼,地理雜誌上常見的紅通通的臉頰,深如溝渠的皺紋,實在是後天由高原日頭曬出來的!

娃娃在陌生人温厚的懷中睡著了,大家都歡喜,多吉顯然為自己搭的橋感覺得意,說說笑笑又露出了白牙。

一部頂著一把花傘的拖拉機,在艷陽下,顛簸的石子路上,載著百年緣份,嘟嘟嘟嘟慢慢行。

央宗,寫信此刻,窗外樹影搖曳,露出葉間的天空。

你在舊金山待過,知道這兒也有讓人樂道的藍天,我回家後,每回散步,都努力比較我倆頭頂的藍,我想,舊金山還是要敗下陣來的。

我以為自己看夠了好山水,再美的風景也不易感動我。但初抵西藏,卻發現全不是風景美醜的問題,而是我的眼睛,竟像被倒出來徹底清洗過似的——看什麼都澄明得驚人。那沒有一點遮攔的藍天黃土地,該就是天地被造時的模樣吧,我抬頭、望遠、三百六十度轉圈、走過來走過去地看,找不出語言文字形容,只有心中啊——啊——地讚歎。

往山南地方去的公路新修,直而平坦,一邊是江水,一邊是青稞田,田裡有農人彎腰工作,田邊有三三兩兩穿灰褐藏袍的老婦,背著大捆農穫緩步前行。我前後看看,都是山與田,間雜著大片連綿鮮黃的油菜花地,不見房屋。

她們要走到哪裡?得走多遠?

她們邊邁步邊轉頭與同伴談笑,沒有趕路的著急,對外來的車、人,不驚不羨,甚至不多瞧一眼。

央宗,我看到大山、大水、大原、大遼闊,養出來一種安寧自在的大氣派。我們呼呼風行的車,車上亟目欲、逐功利的人們,好像是跑錯了塲景。同時我也想,是否因為生長在這最壯觀絕美,甚至艱困嚴峻的大自然中,藏人深知人如螻蟻,無力博天,於是對神祇宗教,比任何人都敬畏虔誠?

央宗,我們聊宗教——怎能不聊?喇嘛絳紅的袍子、信徒長途跋涉的襤褸,不斷迎面來,充滿眼眶。附近寺廟有最老的,最大的,最全的(佛、法、僧)、最輝煌的……廟外陽光下,信徒們伏地跪拜此起彼落。廟內幽暗裡,眾多隔間供著眾多神佛,人擠蹭著人,呼吸著彼此的呼吸,地油而滑,空氣是濃濃的燒酥油燈味,我聞久了覺得腥膩生昏眩,逆著人流擠到室外喘口氣,又見那兒的大爐裡旺燒著叢叢乾枯的松枝香草,祈福去邪,煙霧漫天。

在別的宗教的教堂寺廟裡,我常見衰弱的老人。在西藏,僧人信徒是壯漢的比例卻好像高些。我看到許多在粗黑髮辮上紮紅纓繐,身上佩寶刀,以魁梧豪放、俊美神氣聞名的「康巴漢子」,也杵立塑像前嗡嗡禱告唸經,那來自鼻喉深處的嗡聲,是心中的呻吟?訴苦?祈求?交託?如此的倨傲大漢,神前也像孩童一般……

多吉走在前面解說壁畫、塑像,身邊湧上一羣羣信徒,擠著輪番祝禱奉獻,他們手提各種大小容器,恭敬把裡頭的酥油倒在祭壇前的油燈中,於是晦暗的廟裡,上百成千的燈火搖曳……正經的多吉講著他的神佛,曬得黑紅的臉映著酥油燈光,變成一種很和平温暖的橙色,剎那間一種說不清的氣氛感動了我——
多吉,別動!別動!我幫你照張相!

我本是一名隨意走走看看的遊客,不料竟看到每個藏人最真誠的時刻。他們進得廟來,立在佛前,一切崇高美麗都屬神佛喇嘛,自己只是卑微。

天將黑,我慢步拉薩街上,商店的招牌一一亮了,街邊住宅小區裡,两三層樓的民房,也露出微微燈光。我想到下午才分手的多吉,他在家裡不知是什麼樣子?他藏族的母親,都做什麼飯菜等他回家?漢族父親也吃糌粑嗎?能幹的,經營旅遊公司的姊姊,是否在飯桌上抱怨生意難做,得多賺點錢?

我猜想,多吉平日的靜,是還沒學透這個行業的機巧,或許,他對投靠他的旅人用機巧時,心底仍存一絲歉意。也或許,做為一個藏人介紹自己的家時,他尚有份驕傲,時常,他得快速地在種族的自尊自重和機巧可換得的金錢利益中做選擇。

逛進旅館對面小雜貨店,老板操西北口音,是蘭州來的,老夫婦倆來幫兒子媳婦看孩子顧店。他們說:離鄉背井生活很苦,過不慣,不想待下去了。

那一刻,央宗,我想到的是開車的黃師傅。

我們的尺,是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刻度,我們量別人,萬分驚訝別人與自己不同,其實,在天底下,大家終歸差不太多。

央宗,請讓我借用你的尺,你的刻度,你長長的名字吧。

願我心中潔白如光的哈達,飛向你住的山顛,柔軟地圍上你的頸項,給你祝福:次仁央宗,扎西德勒。 (轉載自10/13/2012世界日報副刊)

後記:這是一封因為沒有寫完,在我的電腦裡坐了五年而未寄出的信。央宗是在2007年旅行中結緣的美麗又傑出的女性學者,我所認識的第三位西藏人。

 

2 comments to 我量西藏(張燕淳)

  • 徐愛珍

    你提到的慈仁娥莫,使我憶起了住事
    這些年我常有意或無意地知道你的訊息
    算是有緣
    如果真是有緣
    一定會再見

  • 張燕淳

    愛珍,或許能透過作家協會,告知我聯絡你的方式,你初中時的樣貌聲音常在我心,多麽驚訝又高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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