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一九四九 (孟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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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飯一九四九                          孟絲
 
 

 

許多年來常聽他講起那年年夜飯的往事。那往事也算是歷史洪流中的點點浪花,雖未曾激盪起滔天巨浪,卻令人難以忘懷。正因為浪花那永不息止的翻滾波動,代表著世世代代的嘆息吧。那是一九四九農曆年除夕。澎湖馬公島的風沙依然凌厲刺骨。這批由山東流亡來此,號稱煙台八大聯中的八千子弟,如今剩下臨時上課的孩子們只有一千左右,大都是些十二三歲的初中生。其他的高中生和長得高大些的初中生們,都被強迫編兵。如今這些孩子借住在馬公小學的半邊校舍裡。他們在簡陋的教室裡白天上課,晚上睡覺,漫天烽火已被拋棄在大海對岸的土地上,這兒似乎十分寧靜。一千多個孩子,加上老師職員教官,全在這兒暫時安身。他們的張總校長和一位年輕副校長那時正在台灣,一面為被強迫編兵的學生們請願奔走,一面辦理全校遷往台灣本島升學的手續及安排。

那天雖然代理總校長決定放假一天,認真的訓育組長卻執意要照樣舉行升旗典禮。 有個睡覺睡過頭,沒來得及準時參加升旗典禮的孩子,被訓育組長抓個正著,拉到升旗台上先罰站再體罰,除了用木棍打手心,還要在漫天風沙的清晨,讓他面對全體同學出洋相獻醜。 

“好哇,賴在床上不來升旗,這還是人做的事嗎?” 

“不。。。是!”以為這樣的回答可以免打。 

“不是人!好,打你這個不是人的東西!” 

“是,是人!是人!” 

“是人?還做這種不是人做的事,打!”

 反正這頓打是挨定了。打人和被打的一幕在蕭索的冬晨揭開序幕,終於在慘叫和厲聲責駡聲中落幕,原本歡天喜地的農曆除夕,就那樣沉重地展開序幕。成千個未成年的孩子,在蕭颯的氛圍中默默地散開,等待著年夜飯的來臨。升旗典禮完畢,大家自由活動。回到寢室兼教室的室內,他拿起百寶盆,決定和兩個哥兒們到海邊捉螃蟹去。 海邊離校園只有十分鐘步行路程,海邊正趕上退潮,窪窪淺水灘裡,留下不少小蝦蚌殼和螃蟹。他們喜孜孜地揀來枯枝生火,旁著“紅毛城”哪片破牆,聽說那是荷蘭大將抵禦清軍大將鄭成功時殘留下的斷壁,荷蘭大將的墓碑就在不遠處。他們點燃枯枝殘葉,把臉盆里加上海水,煞時 蝦兵蟹將在百寶盆裡掙札,一會兒工夫,海鮮的美味就順著海風在寒風裡飄散。每人抓起一支熱氣騰騰的螃蟹往嘴裡送去。 天啊! 世上竟有如此的美味!

回到室內已是下午,孩子們似乎對今夜有一種莫名的期待,人人都在猜測著晚上將會有怎樣豐富的年夜飯。一年來大家似乎永遠感到飢餓,想到這頓即將到來的年夜大餐,個個饞得口水直往下曣。開飯的鈴聲終於響起來,每十人圍成一圈,盤腿席地而坐。小組長端回兩大盤年菜,是鯊魚片紅燒洋芋,天吶!這樣美味的年菜!另一端是值日生打回來的白米飯,熱氣騰騰,好一頓美味可口的年夜飯。分好飯菜,大家狠狠地狼吞虎嚥起來。剛嚼了幾口,怎麼滿嘴是煤渣!吐,吐,吐,只有把嘴裡的煤渣往外吐。吐吐吐,轉眼滿地是白花花的飯粒和黑呼呼的煤渣。值日教官出現眼前,望著滿地飯粒,他的臉由黃變青,他把指揮棒往地上狠狠一敲,刺耳的口哨聲在夜空中響起。 

“好傢伙!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把白花花的米飯吐個滿地!”他的臉色由青變紫。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你們太可惡了。” 

全體靜無聲息,預感到災難即將來臨。

“停止吃飯,給我全體跪下!”他再次狠吹一聲口哨,正式下令。刺耳的哨聲代表著無限權威。寒風夾雜著細沙,朝著臉上頭上吹來,許多人開始渾身發抖。

“不教而殺是野蠻的教育,你們跪著好好想想,為什麼這樣暴殄天物?” 

大家跪到地上,風沙不止。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空氣裡響起抗議聲。 

“飯粒裡有煤渣! 嚥不下去。” 

“什嗎?你敢亂找理由?誰?誰?給我站出來!”

他揚起指揮棒朝抗議的聲音走去。那是甲班的小溫,平時品學兼優,是大家敬重的同學。小溫見教官來勢兇猛,一個箭步往反方向跳開。陰暗的大地上站立了許多大飯桶,他順著飯桶繞來繞去,他個頭小,動作靈活。 高大的教官戴副眼鏡跟在他身後追逐,極不靈活,終於一個閃失,竟跌倒到飯桶裡去。跪在地上的上千個孩子轟然大笑起來。代理校長此時已被驚動,趕到飯桶前,一把把教官從飯桶裡拖出來。教官渾身沾滿白花花的飯粒和黑呼呼的煤渣。校長讓教官回去換洗,示意大家繼續吃飯,紅燒鯊魚雖然有點兒涼了,卻仍然是一道其味美妙無比的大菜,經過這一番折騰,這頓年夜飯似乎就格外美味無比了。可惜煤渣混合著米飯,仍然難以下嚥。 

第二天升旗典禮完畢,廚房的三個伙夫在升旗台上排成一排,教官用指揮棒打他們的手心。 原來昨天他們用汽油桶裝完煤渣以後,忘了清洗,就把白米飯裝了進去,害大家糟蹋了許多米飯,又害教官演出一場滑稽鬧劇。一九四九年的年夜飯就那樣收場,如今每逢中學校友聚會的時候,都會記起當年這頓不同凡響的年夜飯。他們繪聲繪影,講述著那頓年夜飯,那情景似乎永遠沒法從歲月的流逝中消失蹤影。

令大家感到難受的是為大家奔波而遇難的張總校長。他帶著山東八千聯合中學師生,暫到澎湖落腳,事前曾和駐防澎湖的司令官協商講妥,讓高中生半工半讀。 沒想到船剛靠岸,澎湖防衛司令食言,用緊急集合的號聲讓全體學生到操場集合。以步槍做為標準,凡超過步槍高度的,一概編兵,即使是十二三歲的男孩也不放過。 

“我們要讀書,不要當兵!”當場有較為活躍的學生領袖抗議並呼口號。 

“要讀書?很好!到前臺來!” 

他到升旗臺前站好。冷不防一粒子彈朝左腿射去,司令官讓實槍荷彈的士兵向他開槍射擊,學生領袖當場倒下,豔陽下鮮血在升旗臺上緩緩流淌。轉眼間,八千學生被嚇破膽,全體鴉雀無聲,成了待宰羔羊,將近七千學生靜靜地往前走去,凡達到步槍高度的,全被強迫編兵。 那時澎湖兵源缺乏,空頭師長急需壯丁挖築戰壕,搭建工事。張總校長為這樣的變故到處張羅奔走,他說他不能對不住那些把孩子託付給他的鄉里鄉親,他務必把這些年輕人救出來。最後卻被用酷刑折磨,更被套上一頂匪諜的罪名。 連帶較活躍的學生領袖,副總校長,老師共九人也一同被捕。次年初在台北馬場町全數被槍決。那年張總校長剛三十九歲,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五個年幼的孩子,長子十三歲幼子三歲。而高中生里,被強迫編兵的不滿份子,偶爾口頭發發牢騷,這些人便夜半失蹤,永遠失去了音訊,謠傳是被裝入麻袋投入海裡。 

數十年竟匆匆默默地過去,每逢思念起當年為大家奔走而犧牲的兩位校長和老師同學代表們,他和倖存的校友們都會感到無限傷感。他們所遭遇的正是那個悲劇時代另一種白色恐怖。 如今這樁舊案雖受到了平反,家屬雖獲得了低微賠賞。悲痛的是,生命再也無法獲得重生。啊,另一頓年夜飯又已來臨,澎湖的遙遠記憶何時才會消失蹤影? 

(于新澤西州,西溫莎市, 201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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