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與滄桑 (李曄)

散文
漂泊與滄桑                              李曄
 
 

在紐約長島住了十四年,又在南卡羅萊納州生活和工作了一年,如今卻又急匆匆地趕赴北加州的矽谷去與兩個月未曾謀面的外子會合。生命彷彿在過去的一年中濃縮了。從沒在一年中行過這麼多路。眼前的風景在不斷交錯變幻,過去在長島相對定格的景象完全被改寫了。 

紐約長島的家

繼去年我得到南卡一所私立大學的一個教職離開長島後,今年三月先生也因工作的變動來到了北加州的矽谷。於是我的旅行路線也從每月一次南卡與紐約之間的旅行,變為了在南卡、紐約和北加州之間的三角式穿行。長島依然是我們的家,那所美麗的房子凝結了我們的心血與汗水,見證了我們過去十幾年中無數美好的時光。那前庭後院的花草樹木,甚至那石階、甬道和後院的露台都是外子辛勞的傑作。我們的女兒也是在這裡長大的,她是從這裡走出去,成為了康奈爾大學的一名優秀生。家還在長島——有自己房子的地方才是家,女兒還在紐約,多年的朋友們也在紐約,我們給自己無數個理由回長島的家。有那個家在,我們一家三口雖然天各一方,但覺得生活的根還在,相聚在那個家重溫那份溫馨的盼望還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漸漸感到不現實,感到那好像是個豪華的夢——畢竟養著長島這所高尚區的豪宅是個不小的負擔,而一家三口在此相聚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何不把它租出去,只留個主臥房自己回來時住?”朋友的勸告再合理不過了。但當這個決心下定時,卻忽然傷感起來。倚在樓下大廳的長沙發上,從對面寬敞的落地玻璃門向後院的翠綠草坪、搖曳花枝和原色小木屋望去,眼裡不覺濕潤了。十一年前,當我們住進這所歷時十個月才造好的殖民地風格樓房時的喜悅還歷歷在目,那時我們確信這將是我們永久的家。但如今卻不能不感嘆我們在這地上不過是客旅,是寄居的,生活原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想不到的事竟發生了。從女兒上大學離開這個家後,我和外子也相繼離開了這居住了十幾年的地方。該怨誰呢?當初只想到自己的事業,在紐約州經濟快速滑坡危及到我們的既有崗位時,我們不是不可以在附近找個委屈求全的位置,但我們的選擇是哪兒有最好的位置我們就去哪兒。於是我們都飛離了老巢,三人各自棲息在美國的東、西、南三方,過起了聚少離多的日子。             

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漂泊感。整整一年,算不清有多少時間是在機場度過的,下了一班飛機,就拉著旅行箱在候機樓長長的通道上奔往下一個候機口。總有一個目的地要趕奔,但到達每一個目的地,又必須馬上離開。我和外子在每一次短暫的相聚後,就開始訂下一次相聚的機票。當外子還沒有離開紐約時,心裡雖有漂泊感,但卻不迷茫。因為每到達一個目的地,都會找到一份熟悉的感覺。每次一出長島的機場,嗅到那清爽的空氣,才發現那來自海邊的空氣竟讓我感到如此親切——在過去居住在這兒的十幾年中竟未感覺到那空氣的獨特。而我們自家的那所優雅的花園洋房也會很快平息我旅途的疲倦。每一次回到南卡,雖然沒有親人開車接我回家,但當我獨自驅車行在山林、田野的小路上時,內心也能找到一份安適。我喜歡避開高速公路,走田園小路,就是為了尋找一種安寧感。南卡頗像長島之處是處處綠蔭環繞。與長島不同的是它沒有那種度假村的貴氣,而是帶著真正的鄉土氣息。驅車在田野夾道的小路上,兩側寬闊的綠色天野之中不時會有一、兩所白房子出現,猜想那是農舍,但那建築卻是歐式的二層樓洋房。想來美國農民的生活方式也是頗為獨特的。穿越了這些田野便進入了Hartsville小城。這個典型的南方小鎮是古樸的。我所在的Coker College 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 Coker 原本是南北戰爭時的一個南方的師長。一百多年來,Coker家族對小城的貢獻隨處可見——小城的主要建築物都有“Coker”的名字。這個南方小鎮的人文景觀可以用四個字來總結:中規中矩。百年老校Coker College是這個小城的中心和靈魂所在。這所校園的建築群是典型的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格魯吉亞的古典建築風格——建築輝煌且比例協調對稱;學校的園林也帶著東方園林藝術的精緻與和諧。這兒的人文氣息也是更貼近東方人的——禮節多,人情味很重。這一切都符合我的審美傾向。我覺得這裡的一切是可把握的。所以,雖然獨自在這個中國人比例幾乎是零的古老南方小鎮生活,我卻並沒有感到迷失。

Coker College 的東方風味園林

然而,自從今年三月外子去了加州矽谷工作,我突然感到生活失去了重心。那種失重、懸空感讓我感到生活是如此難以捉摸和把握。四月份利用一個長周末探親,旅行路線由長島改為了聖何塞的矽谷。這個全美有名的高科技區域是許多學子的嚮往之地,這裡亞洲人的比例竟然超過了白人而列居首位。但我在這兒卻完全找不到感覺。這裡是職場打拚的地方,但卻不是安居的所在。放眼望去,你可以很容易地發現一些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名字“Google”、“Yahoo”、“Intel”等鑲嵌在巨大的建築物上。那些建築物都是現代風格的,龐大但冰冷。更多的技術公司的建築如大型的方盒子,實用但絕無美感。審美在這裡似乎是一種浪費。街邊住宅區的小平房或是二層樓的Town House(鄰里共享一面牆的樓房)接肩並踵密集相聯,給人以壓迫感。據說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這樣的房子價值不亞於我們在長島高尚區的豪宅。與房屋的密度相稱,這裡的車流量也很大。朝向同一方向的車道可以有四、五條,但車輛即使在四、五條車道上並駛,在高峰期也仍然塞車。在這裡,我如同一個過慣了田園生活的古代人突然來到了現代的都市,感到無措並煩躁起來。這種感覺說給朋友聽,恐怕令人難以置信。一個生長在北京,又在紐約住了十幾年的人自比“過慣了田園生活的古代人”未免顯得矯情。然而,這感受卻是如此真實。我相信每個人的心理定勢會決定其潛意識的活動傾向。張愛玲說“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長年住在鬧市裡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公寓生活記趣》)不同於張愛玲的是我雖生活在大城市,但卻不居住在鬧市區。現在高科技公司雲集的北京海淀區當年只算城郊。記得七十年代的海淀區的馬路上還會有馬車出現。我們的居民樓對面是一片田野。這片田野在我們1996年出國以前還在。從小到大,記不清有多少個黃昏我是坐在田埂上面對著田野度過的。每當我坐在那裡,或幻想,或心裡獨白,總感到格外地愜意和安寧。我不知是否是這片田野的緣故,我讀研究生時選擇了古典文學作為專業,並主攻山水田園詩。來到紐約,我仍然是住在長島的鄉下人。我走過許多地方,但從沒一個地方像長島那樣讓我熱愛。長島給人的感覺是閒適自然。記得以前每次開車送女兒去芭蕾學校都會經過一段林間小路,路兩側的綠蔭在空中交疊,樹盤根錯節,綠藤環繞,路彎彎曲曲的,一步一景,彷彿童話中的仙境。“人間仙境”——這是我心目中的長島。我知道這是帶了我主觀移情色彩的暈染的——畢竟過去十幾年的情感為今日的懷想已打下了一層妙曼的底色。

是的,我是一個曾在北京、紐約長居過的現代人,但我心靈中最本質的東西卻是非常傳統的,我無意識中的主流繪畫是一片綠色的田野,一切自然、和諧、有序、無悖常理的存在都令我容易產生共鳴,反之亦然。北加州似乎是與長島完全相反的地方。這兒的一切都是快速變動的,這兒的自然景觀也是充滿矛盾,同時在矛盾中也充滿了張力。汽車在南北向的聖何塞的高速公路上行駛,可以看到兩側的高山。東部的山是黃色的,上面間或有一片灰色或一點、一片墨綠零星點綴。絕不美觀,令人想到沒剃乾淨的頭。原本以為那黃色是黃土,汽車駛近些,才發現那是滿山枯黃的草將高高低低的山丘與山巒塗成淡黃色,帶著原始洪荒的蒼涼。那間或出現的灰色是荊棘,綠色是樹叢。令人驚訝的是在滿山禿禿的黃色中,有時會突然挺出一棵綠色的樹,孤伶伶地立在那兒。比起那一片、一片出現的綠樹和荊棘,那偶爾出現的孤獨的樹,更給人一種怪異感。西部的山比較有層次,從山腳下的黃草到山腰中黃色底板上出現的星星點點的灰色與綠色,再衍變成山上的綠色密林。原本以為你的目光在山頂會定格在一片綠色的和諧裡——是的,在那最西部的一隅你確實能發現如染的綠色頂峰。但在東西相連的大段山樑上,山脊的那片綠卻又被山頂大片的禿黃粗暴地割斷。我無法習慣這難以理解和預料的景觀。但我不能不承認這不和諧的景觀中帶著一種原始的力量。特別是汽車駛近一棵突起的老樹時,那棵在禿黃的背景下毅然挺立的樹彷彿要向行人述說它的故事。你能在如此的孤獨中遒勁地生存嗎?我內心為這突來的念頭而動,忽然對這孤獨的老樹產生了敬意。隨而又想,也許這老樹並不孤獨,地理意義上的孤單並非真的孤獨。靈魂上的孤獨才是真正的孤獨。倘若這老樹的靈魂與這荒原的精魂是完全和諧的話,那麼,它不孤獨。

在最近一段時間對孤獨又有了一種新的理解。很多朋友都說我獨自生活在那沒有幾個中國人的南方小鎮會很孤獨。我自己也曾這麼認為。但結果並不像常識中所料想的那樣。這並非是我堅強,而是我與外子、女兒雖然地理位置上相隔遙遠,但我們情感與心靈的相連卻是如此緊密。相互間頻繁的視頻對話,讓我們在精神上彼此扶持著。而我所任教的新學校Coker College也沒有讓我產生陌生感。 Coker College 的自然景觀與人文環境都與我自己的精神、氣質有相通之處。相反,暑假來到生我、養我的父母家中我卻感到了一種精神上的莫名的孤獨。學期剛一結束就趕往北京,經過了十三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到達北京機場。我知道不會有人來接機。自從母親08年腦中風偏癱後,我每年暑假回北京的主要目的都是照顧父母、處理家事。自己打了車趕到家已是夜裡,開門的是個新來的保姆。八十多歲的老父親等不及我喝上一口水就顫顫微微地講述起母親的病情——母親已在醫院。從去年年底的心梗到現在的雙腿主動脈堵塞,母親每發一次病都是致命的。曾幾何時能幹的母親是一家的精神支柱,我不管在外受了什麼委屈,回到母親身邊,她總有辦法將一切撫平。而今,她不僅身體垮了,精神上也脆弱得像個孩子。父母的家中保姆的數量已超過了自家人。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兄妹都在美國定居,只有多僱幾個保姆來照顧多病的父母。父母的家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家,這裡已不是我避風的港灣,父母也已不再是我任​​意傾吐心曲的對象。在此時此地,我必須作其他人的精神堡壘。面對風燭殘年、有病纏身的父母,我必須說話處處小心以免加重他們的心理負擔。我們一家三口在美國分居三地的生活現狀也不敢讓他們知道。與他們有一搭無一搭說起紐約的情況時,我必須時時警惕不要說漏了嘴。對於家裡三個異性的保姆,我必須講究說話藝術,連鼓勵帶勸戒。這個家儼然成了職場,有時成了戰場的後方:醫院不時有緊急消息傳來,有時三更半夜就會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叫起,然後急急趕奔醫院。在北京待了整一個月,跑醫院跑了整一個月。往往一天從醫院回來,雖是疲乏,夜晚卻無法安睡。窗外街市上的人聲到了十一、二點還沒靜下來。北京的夏夜總是這樣的,但我現在卻已不習慣。最主要的是內心深處的沒著沒落的感覺讓心懸得難受。我細細體會才發現那原來是孤獨。真想不到,在我最親愛的父母家,我的感覺卻是孤獨!

我是帶著一種複雜的心境返回紐約的。臨走時,母親還沒出院。後續的工作由從加州趕回的兄長來接管。在京的最後一個星期,女兒來與我會合。祖孫三代相聚的日子給我父母帶來極大的安慰。這個暑假女兒在華爾街有一份很好的實習工作。她是請了假來北京看望外祖父母的。安排她來京也是怕母親萬一有個閃失見不到面會是個遺憾。畢竟她是在我父母家出生,在北京的這個家長到四歲才出國的。女兒來之前,父母產生了新的掛念:孩子來北京吃住能適應嗎?現在家裡這種情況下誰陪她去玩兒?我的回答很堅決:她來是來看你們的,她已經十九歲了,已足夠成熟。女兒的到來不僅令父母對她刮目相看,也讓我突然之間意識到:女兒長大了。這感受就像面對病重的母親突然之間意識到父母已到衰殘暮年的事實那樣突兀但真切。暑假以來一直將注意力集中在母親身上,竟然忽略了女兒一個人在紐約是怎樣過的。這個暑假她回到紐約的家已沒有家人為她預備好熱飯、熱菜等她回來。她每天早上五點就要起床,需要一早開車去長島的火車站,再乘火車去曼哈頓上班——路上往返四個小時,過起了居住在長島的曼哈頓上班族的典型生活。週末她還負擔起家裡前後院的割草工作。想到把長島偌大一個家的管理都放在了女兒稚嫩的肩頭上,內心總有幾分歉疚。但當皮膚曬成小麥色的女兒笑吟吟地來到我們面前時,我們的一切憂慮都消散了——她是如此樂觀地承擔下一切。她從裡向外散發的熱情與活力令長期為病痛折磨的尚在病房中的母親也難得地一展笑顏……。十五年前,我牽著女兒的小手揮淚在機場向母親告別的場景彷彿就在昨天。十五年後的今天,母親手裡握著的是個青春少女的手。她握著這隻手在自己的臉上摩擦……。 

告別了北京的家,回到紐約不到一個星期,又匆匆告別長島的家奔赴加州了。這次離開長島,送我去機場的已不是外子,而換成了女兒。這次也沒走長島的小機場,而是直奔紐約的肯尼迪機場——欲乘從紐約直飛加州的航班也只能捨近求遠。這是女兒第一次去肯尼迪機場送人,我未免有些擔心。不是她自信地一再堅持,我真的不敢讓她開高速路——紐約人開車之瘋是全國有名的。而她一路的穩健又一次打消了我的疑慮。從外表看,她還是個孩子。本來就屬於苗條玲瓏型的,加上這天穿的是在北京時買的白衣碎花擺的緊身連衣裙(平時她好穿休閒裝的),使她看起來更像個高中生。她幫把我行李放下,向我笑著招招手返回駕駛室。當她手握方向盤以目向我示意告別時,又忽然想起什麼,只見她將雙手握在胸前作了個默禱,然後又沖我笑笑。我知道她想起了我的囑咐,開車返回前要作個禱告。她的車開走了。我心裡忽然覺得好空、好空。長島我留下了一個偌大的家給女兒,後面她還要處理租房等雜事。北京我留下了母親在醫院中。前面我要去會在加州的外子,那裡有個堅實的臂膀可以依靠。“你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在加州的機場收到女兒的電話留言。但心卻無法安歇。一年的漂泊已經給我換了一顆心——那裡面充滿了滄桑感。 

有趣的是北加州的人文風情與自然地貌一再印證我內心的滄桑感。原本來到蒙特瑞(Monterey) 這個海濱城市是要尋找到在長島的閒適感的,然而,這裡的海岸不像長島的大多數海灘那樣是由細沙組成,抹上防曬霜,帶上太陽鏡,躺在柔軟的沙灘上,望著藍天白雲,聽著海浪的拍打,足以使你忘卻世間的煩惱。這裡著名的“十七里海岸線”,岸邊多是亂石和峭壁,植根於亂石與峭壁上的老樹多數形狀怪異,盤曲複雜的根、扭曲著身體的幹、乾枯遒勁的枝迎著海風站立,如同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這裡大多數的樹只在最頂端才有幾片綠,所以整個軀幹與主枝都赤裸裸地展示著皴裂的身軀。這天恰巧天色是灰的,彷彿雷雨即來的樣子。灰濛蒙的天和海與這些亂石與老樹顯出一幅滄茫的和諧。這景象深深打動了我——想不到這景象竟比十幾年來已熟悉的長島海邊的祥和美景更打動我。這景像打動的不只是我,應該也打動過其他有滄桑​​感的人。後來在蒙特瑞藝術博物館看到當地作家的畫,一位作家的多幅畫作都是蒙特瑞海邊的老樹。畫作融入了畫家的主觀情感就更將滄桑感表現得淋漓盡致。在一張畫上的一棵海邊的老樹光禿禿的軀幹斜倚著,顯出無奈中的忍耐,而在幾乎失重的情形下又頑強地挺立著,頂起幾片有生機的綠色,表現出對生命的執著。畫面上老樹邊的岩石與頭頂的蒼天也都是蒼茫的。看到這幅畫忽然意識到滄桑感原來來自於在壓力下的忍耐,在難於把握中的堅立,在矛盾對立中的平衡。我以前所習慣的單純、和諧與舒適中是沒有滄桑感的。蒙特瑞是個充滿矛盾的城市,它的滄桑感便來自於它的複雜。在懸岩峭壁的頂端會有最豪華舒適的別墅。十七里海岸線的內側有許多低矮的雜色的灌木,毫無條理地分佈漫延開來像是現代派畫師用油彩隨意塗抹的畫布,灌木的盡頭是古樹掩映下的豪宅。據說許多著名的影星、球星都在這裡擁有度假別墅。這是個富人雲集的地方。這個海濱城市也確實整齊、漂亮,但同時流浪漢的身影也隨處可見。在海濱公園,一邊是在海灘邊支起彩色帳篷的遊客,一邊卻有無家可歸的人裹著臟兮兮的睡袋堂而皇之地睡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城市最繁華的鬧市區,也見到三個流浪漢蹲在街角,其中一個懷裡還抱著一隻狗。我實在分不清這些人是真正的流浪漢還是嬉皮士。在教堂與蒙特瑞藝術博物館之間的安靜、典雅的街衢,一個年輕人彈著吉他奮力唱著宣洩的歌,長髮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完全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披散的頭髮隨著節奏在臉上顛簸。你不用試著在這所城市尋找到什麼規律,那只能給你帶來更大的困惑。你看,前面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青年頭上戴著遮陽草帽,身上卻穿著厚厚的長風衣。他的裝扮突然讓我意識到北加州的天氣原來也是這樣充滿矛盾的。天上常常沒有一絲雲,陽光射下來是沒遮沒攔的強烈,然而,在稍微有些遮蔭的地方,風中又帶著涼意。原來這年輕人的裝扮在這裡是很適宜的呢。我發現在這裡,我必須不斷打破頭腦中的框框,擴充自己的容量,試著去接受原本在我的心理定勢中所難以接納的東西。  

蒙特瑞的海邊風景

在後來的幾天的旅行中,所見的景觀在不斷印證我的感受:北加州是我所見過的最具滄桑感的地方。那大盆地紅杉國家公園的千年紅杉,那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見證過冰川時代的巨型石山都一再給我精神上強烈的撞擊,彷彿給了我一次精神上的洗禮。大盆地紅杉國家公園是加州最老的一個國家公園,裡面的紅杉樹是現存地球上最古老和最高的樹種,據科學家估算這裡的古紅杉該有1000年到2000年的年齡。在這片原始森林中的現存古杉樹都是在一場森林野火中劫後餘生的倖存者。這個公園中的樹明顯地有兩類,那些粗大的紅杉根與幹都有火燒過的漆黑焦痕,有的根部乾脆就成了一個可容下好幾人的漆黑的大洞,但令人驚奇的是這樣的樹竟然頑強地活下來了,而且筆直地長得參天之高。這些帶著猙獰疤痕的古樹被四周細高翠綠的新樹圍繞著,共同創造出了紅杉公園的奇景。這裡也不難發現有的滿身火焰熔雕焦痕的古樹已不再有生命力,它雖然立著,但上半段的枝已被折斷,變成參差的巨齒。令我驚訝的是這樣的古樹身上竟然能孕育出新的生命!我發現一棵殘樹身上疤痕深陷的地方長出了一枝嫩綠的小樹,這棵老樹就這樣懷抱著這個新生命。不知為什麼這棵懷抱著嫩綠小枝的老殘樹令我想起母親和女兒,突然間有要落淚的感覺。無論任何生物在這地球上生存原本就是不易的事,不知在這原始森林中的人是怎樣生存的?帶著這個問題我們來到了森林中的一個木屋的遺址。這木屋已經被森林野火燒毀了,但這木屋主人的故事卻流傳了下來。這個木屋遺址現在只是一片林中空地,在這片空地中豎著一塊牌子,簡單介紹了木屋的主人——愛爾蘭人Tom Maddock一家人的林中生活。牌子上只是寫道1882年Tom Maddock以七塊五美金買下了一百多英畝原始森林,用一棵巨大的紅杉樹的木材造了這個木屋。他的七個孩子在這個木屋出生。他靠賣他領地上倒塌的老紅杉樹樹皮和捕魚、打獵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一直到1902年他才以一萬美元的價錢將這塊土地賣給了加州州政府。有關他的更多的故事我是在網上記者對他女兒採訪的第一手資料中得到的。原來Tom Maddock在愛爾蘭剛與妻子完婚就來到了加州,那時他住在San Rafael,是一名擠奶工。他的三個孩子在這裡出生。像所有新移民都有自己的美國夢一樣,他和妻子一直就夢想能有一塊自己的土地和自己的房子,聽說Santa Cruz郡的森林允許人進入,他們就決定移居這裡,在這原始森林中建造了一個木屋——那是1877年,早於買下那一百多英畝原始森林之前。居住了五年以後,他們才符合條件購買下這片土地為己有,於是在舊屋不遠處又建了現在遺址上的更大的木屋。居住在原始森林中是艱苦乃至危險的,森林中野獸出沒,他們的木屋有一次受到了一隻黑熊的威脅。在原始森林中的生活也一定是孤寂的,在Tom Maddock第十個孩子出生時,這個森林盆地中才只有兩戶居民。但在Tom Maddock的女兒的回憶中,“白蛋石溪邊的生活是簡單但快樂的。”在森林中居住了十幾年的Tom Maddock,最終舉家搬回了Santa Cruz郡的普通居民中。這個歷經滄桑的愛爾蘭人晚年活躍在社區的政壇,成為倍受尊重的社區領袖。當年的牛奶工經歷了篳路藍縷的生活歷練,已成為了一個具有領袖素質的人。這類創業故事並沒有什麼新奇,但此時、此地、此景確實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僅僅遺址牌子上的介紹還覺不夠,離開紅木公園後,還要在網上搜尋有關資料。細想來,這確實與我現在的心境有關。漂泊滄桑的人生故事對我來說已不再僅僅是滿足好奇心,而是想藉著這樣的故事幫助自己走出迷茫。 

劫後餘生的古紅杉

忽然感到北加州之旅確實是我現在所需要的。這裡的縱橫山脈、豐沃平谷、廣袤荒原、奇岩峻石、神秘古樹以及蒼茫海灣無不帶著原始的粗狂之美。如果說,長島像個雍容的貴婦,南卡彷如秀美的村姑,那麼加州則是個野性十足的硬漢——不錯,西部牛仔也正出於此地。在去往全球聞名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 National Park)的一路,我都在領略、品味著這粗曠的美。

這一路,我們穿越了好幾座山嶺和谷地。每翻越一座山,眼前都是一片新景象。山間的谷地或是大片廣闊的田野如棋格般整齊地直伸到目光所及的另一座山腳,或是肩距相等的果樹排成的綠色兵陣的果園,或是丘巒起伏的牧場,或是漁船林立的海港,每一景都是巨幅畫卷。這些景象使我的心也不由得隨之寬闊起來。這裡也有綠色的田野,但它的廣闊超過了我以前所見過的任何田野。在如此乾旱的土地上這大片的綠色的生成,完全靠自動人工澆水,因而,也就形成了星羅棋布的澆水機同時噴水的宏偉場面。偶爾路邊會見到一些墨西哥人頭戴二戰時日本兵的那種布條垂下的帽子,身著長衣、長褲在田裡勞作——在加州的日頭下工作只能穿成這樣。我試著想像這些農場工人是怎麼生活的。思緒不由得轉到了幾天前在賽林納斯小鎮斯坦貝克中心所看到的信息。諾貝爾文學的獲獎者約翰•斯坦貝克就是在北加州的賽林納斯小鎮生長的,他的作品大多是以北加州山谷的農民和海港的漁民為描寫對象。他的成名小說《憤怒的葡萄》就是以這片土地為背景的。“人類已被證明具有偉大的心靈和精神——面臨失敗的勇氣,勇敢無畏的精神,寬恕和仁愛之心。作為一名作家,必須宣揚和讚頌這些。”這是約翰•斯坦貝克在1962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所說的話。他那可以容納百川的博大胸懷該是受了加州這塊神奇土地的浸禮而生成的。他對這片土地上窮苦勞工的無限同情成就了他的作品。他的筆下也涉及到中國勞工。在斯坦貝克中心的展覽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在一八七零年代和一八八零年代,十分之一的賽林納斯鎮的居民是中國人。他們被隔離在’中國城’ ,他們被雇傭做農活兒,但被禁止擁有自己的土地。中國農工在這個山谷裡租了一千英畝土地耕種。” 斯坦貝克在初涉創作之初,就以對“中國人集中營”的寫實描寫而在舊金山報紙上投下了一枚引起反響的重磅炸彈。有關中國勞工的回想使我聯想到:在美國的這塊土地上有誰不曾漂泊、流浪過?愛爾蘭人Tom Maddock、中國的勞工、農場的墨西哥人……。斯坦貝克本人也是第三代移民,是德國人和愛爾蘭人的後代。漂泊是痛苦的,但漂泊也拓寬人的眼界,令人成長。斯坦貝克在創作走向低谷時是在紐約長島找到創作的靈感的,他後來移居長島,是以長島的場景想像英國的故事而創作了《我們不滿的冬天》,並以這部小說榮登諾貝爾獎的寶座。看來人有時是要漂泊的,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斯坦貝克在他得諾貝爾獎的1962年離開紐約燈紅酒綠的生活,獨自駕著一部越野車與愛犬查利橫穿美國,寫下了被認為迄今為止對美國描寫最生動的書《同查利旅行》,其中被廣為引用的一句名言是“紐約不是美國。” 斯坦貝克終老在紐約的長島。多麼巧合啊,他不知半個世紀以後,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中國人是如此被動地走著與他相反的路線來到他的家鄉來祭奠他。為什麼要這麼被動呢?為什麼總認為加州之行是無奈的呢?如果不走出來又怎能拓寬自己的視野呢?想到這兒,我一年中鬱積在心中的結好像被打開了……。 

在我的思緒如野馬奔騰時,我們已經又穿越了一座山,眼前的景象又變成了佈滿黃草的荒丘。起伏的黃色丘巒上零星點綴著幾簇灰色灌木、幾棵綠樹的景像我已看慣,這也許是加州最具特色的風景。當我不經意地向車窗外望著時,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一個奇異景象攫住:在如浪般層疊起伏的最高一層黃丘的脊背上,一排白色的風車同時在空中舞蹈,風車背後不帶一絲雲彩的蔚藍天空形成了天然的舞台幕布。在起伏黃丘的谷底有一棵茂盛的樹,一些灰色木柵圍繞著這棵樹——這顯然是牧人用以圈欄牲畜的圍欄。在這荒涼的地方,也會有人畜牧嗎?那白色的風車又是做什麼的呢?我們的車行在這丘巒之間的路上,沒一會兒,又發現了更多的風車,四圍的山脊上,同時旋舞的白色風車不下上百個。遠遠的黃色山坡上,幾頭牛在吃草。外子說,這些風車是用來發電的。這些黃丘是天然的牧場,春天的時候,這滿山的黃草都是綠的,那時的景色並不荒涼。如果這片土地不是蠻荒的,那它給人以多大的生存空間?但你必須有迎接乾旱季節到來的耐力。這景像很容易讓我聯想到西部牛仔拓荒的情景,眼前這畫面就缺少個牛仔跑馬馳騁的英姿了。 

旋舞的风车与牧圈

汽車再往前行駛,我們看到了更多的牧場。如同荒原中的每棵樹都間隔很遠,每一個牧場與另一牧場也都相隔遙遠。我們也看到荒草中的綠洲有一些噴水機在澆草,也見到了更多的馬和牛。荒原、草場是這樣的遼闊,見到的牲畜也不少,但自始至終沒見到一個人影。我們只是在一個山口看到有學校交通標誌的牌子。無法想像在當今的美國還有多少人願意過牛仔生活,想來這些人都是很特別的。想到牛仔也就不由想起女兒提到過他們康奈爾大學長跑隊有個來自西部山區的特長生。這個特長生成為運動員從未經過正規訓練,但日常在山野奔跑訓練出來的耐力與速度竟超過了在高中得到過良好訓練的運動員。他的言行常常會引起隊友們發笑:“這裡有這麼多鳥和野鵝,可惜我的獵槍沒帶來,要不就可以把它們打下來吃了!”對於那些開車遇見小動物都要馬上停車行注目禮的美國同學來說,這西部山裡的孩子彷彿是個外星人。他跟隊友們來到紐約市,也常常驚奇地發出“嘖嘖”驚嘆,而他的問號的表情卻又是引起別人驚奇發笑的理由。在訊息如此發達的現代美國,西部牧場的牛仔生活也仍然是相對閉塞與孤寂的,他們也保持了更多自然的原始野性。不同的生存環境確實會造就出不同地區人的普遍個性。紐約人的銳利,南卡人的溫婉和西部人的自然野性也都是帶有地域性特徵的。即使像我們僅僅在這荒原中驅車行走了幾個小時,似乎內心也被注入了一點原始野力。 

西部的景色絕不是東部與南部的優美和秀美,這裡的美是粗狂、豪放的美。 Yosemite 這個著名的國家公園的名稱有三個翻譯,分別是“優勝美地”、“優山美地”和“優聖美地”。我選擇了最後一個,因為這個名稱更能表現自然偉力對人的心靈震撼而產生的崇高感。我們的車越接近優聖美地,景色就變得愈加怪異。黃色荒原上會不時出現一堆堆鼓起的黑色的石頭。駛入一個山的入口,發現兩側的山頂是平的,且是如鐵的黑色。猜想那是火山噴發岩漿凝固後的產物。等到上了120號盤山公路往上開,每往上開一段就經過一段不同的地貌,從滿山黃草上的一簇一簇的綠色,變成滿山雜色灌木,再到綠林夾道的滿山墨綠。站在山腰的一個觀景點處往下看,看到這不同顏色的山圍抱著山下的一灣碧水,景色煞是壯觀。汽車進入山上公園的入口處後,兩邊夾道的是筆直的紅杉樹。我們的車就在這些筆直的樹幹中穿行,由於路是盤山路,所以上前方總有綠林遮住視野,讓你總無法一覽前面的景觀。在看過了不同怪異地貌之後,我以為這裡總像“優山美地”了。但當汽車拐了幾個彎,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景觀卻讓我一時呆住了:我以為是到了另一個星球。滿山亂石、荊棘中豎著一根根直衝青天的黑色的樹幹,有的樹幹尖銷如劍,有的樹幹上還有短短的殘枝,如黑色的獠牙。曾經有過的森林大火把這裡摧毀得真夠乾淨!喜歡大盆地紅杉樹公園老樹劫後餘生的故事。眼前的景象像一個電影的悲慘結局,讓人不願相信。但現實就是這樣無情地擺在你的面前。我怔怔地回到車裡。汽車繼續順著盤山路往上行,這片黑色樹幹所在的荒山已在我們腳下,遠遠望去,醜陋且荒誕,像一個遙遠的噩夢。這裡的地貌變化之大總是出人意料的,但這也該是它的魅力所在。我很感嘆佔地約1,100平方英里的優聖美地國家公園卻是以展示大自然最殘酷的一景來首先撞擊遊人的心的。然而,也正是這種莫測,才更吸引你去探索,讓你去體會那森林大火的遺跡面對這片廣袤的崇山峻嶺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一個片段。但那個片斷也是大自然最真實的一面,猶如我們生活的某些不願面對的片段。 

汽車繼續螺旋上行,這時見到不遠處阡陌縱橫的石山上高地錯落地分佈著一些松樹,我們的車也重新駛入了綠牆夾道的林區。猛然間一個巨大的石山橫在眼前。所有的車都減慢了速度,顯然所有人都被這石山吸引。我知道我們是進入花岡岩石崖區了。從網上的知識和路牌的介紹得知優聖美地的這些巨岩峭壁是由花崗岩組成的,這些連綿不斷、形狀奇異的花岡岩山是從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二三百萬年前冰川的侵蝕,冰川融化的衝涮和層層表石的不斷脫落而形成了今日的奇景。這是優聖美地國家公園的精華風景之一。我們眼前這個巨大的石山像一個巨型城堡,中間是半圓形的,兩側橫伸的是石牆,整座山的石壁都是直上直上的陡峭、光潔。現實中是不會存在如此巍峨雄偉的整石築成的城堡的,只有上帝的手才能雕塑而成。當我們進入花岡岩群峰環繞的優聖美地谷的中央空地,仰望著四圍怪石嶙峋的高山、峽谷,不能不嘆服自然的偉力。這些石山有的如刀鑿斧刻過的嶙峋不堪,色如青鐵,有的則潔白渾圓如蓋如頂。這一帶的山名總稱或是花岡岩群峰,或是花岡岩穹頂。

半穹顶(Half Dome)

我們也看到了群峰中的半穹頂(Half Dome)——優聖美地國家公園的標誌性景觀。它從谷底拔地而起約有四千八百英尺,與Ahwiyah頂峰相鄰。半穹頂給人的感覺是它的西北半邊是被砍掉的錯覺,因為那截面是如此筆直。但據地質學家說,1000萬年前山脈隆起時,它就呈半球體,經過冰川的腐蝕、沖刷和石流的磨擦而挖空了半球體的裡側形成了半穹頂。僅在2009年3月Ahwiyah頂峰的一次巨大的石崩又重新塑造了它,據說當時有43萬平方米、11萬5千噸的石流滾滾而下,砸壞了半穹頂下面的基座,使半穹頂下面的石山更加陡峭。多少年來,半穹頂激發了無數文人墨客的靈感,因為它在從不同的角度望去顯出不同的形狀,在不同的光線下望去又有不同的表情。我們是在Ahwahnee旅館附近來觀看半穹頂的。這裡的景觀是典型的加州風景:大片的黃草場,上面有幾棵肩距遙遠的老樹,遠處石山下是成排的松樹,樹後便豎起陡峭的石峰。很難想像在石峰的谷底,會有這麼平的大片草場。 Ahwahnee旅館確實會選地方,在這個位置可以把幾個著名景點——半穹頂、優聖美地瀑布和冰川點一收眼底。這個優聖美地的著名旅館也秉承了花岩石山的精神氣質,它是由5000噸粗切成塊的花岡岩石、1000噸鋼鐵和30萬英尺的原木造成的,與這裡的自然景觀相和諧,這人造的建築物也充滿了野性的粗狂之美。大自然確實是會陶冶人的精神氣質。

Ahwahnee旅館因其獨特也變成了這裡的一個人為的景點。是不是住在這個旅館的遊客都會來觀光一下。許多遊客是租了自行車來到Ahwahnee旅館的景點。在Ahwahnee旅館附近有一條很受歡迎的騎車旅行路線,你可以順著草場騎一圈,從不同角度看花岩石山。草場附近的林子裡也設有不少兩邊帶著長凳的長木桌,以供遊人野餐之用。我看到一個美國婦女的自行車後還拖帶個嬰兒車,她興致勃勃地沿著草場騎車,裡面的胖男孩卻睡著了。我也看到一個美國女孩兒頭枕著旅行包平躺在林中的長木桌上翹著腳看書。看著那遠去的嬰兒車和這林中悠閒的女孩兒,我不由地笑了:原來人也可以這樣生活的。我無法想像我會帶著一個嬰兒去旅遊——而且是來到如此險峻的大山裡。想起女兒一歲以前母親都不許我帶女兒上街,更遑論外出野遊。又想到一年來我在旅途中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往目的地,總以為到了目的地才可以安歇,然而,又不得不繼續匆匆趕路。原來人能否有安歇、有樂趣不在於是否有個安穩、舒適的環境,而在於人是否有內心的喜樂和平安。在美國這個社會中,漂泊是人生的常態,只有懂得在漂泊中欣賞路上的風景、在漂泊中可以隨遇而安的人才不會覺得漂泊是痛苦的……。 

“下一站我們該去冰川點了。”外子的話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們不一定要按既定計劃,你看大家都去那個地方,車有多堵。我們可以自由地在這山裡走走,好好體會一下這大山。”我說。“那好,我們可以下到谷底的溪水邊。”於是,我們的車換了方向,下到了谷底的一片林中空地。步行了沒多遠便到達了綠樹掩映下的一條谷底的小河,綠樹背後的嶙峋石山依然抬頭可見,從谷底看上去形成了更有層次的畫面。河水宛如碧玉綠茵茵地喜人,很少見到這麼純淨的河水了。不遠處一根樹枝的幹橫生到河面上。兩個光著膀子穿著大紅褲衩大男孩兒在戲水,他們一會兒跳進水裡,一會兒爬上樹幹,並不時地說笑著,他們說的是法語。這兩個大男孩兒遠道來到這全加州最著名的旅遊景點,卻在這不知名的小河裡戲水,從容快樂地彷彿在自家後院的池塘。在這幽靜的山谷裡,我內心感到了一年中從未有過的安適。

離開谷底小河,我們又回到林子裡。我們根據林中徒步旅行路線的標誌牌的指引開始了我們的林中遠足。走入林間小路,我們被群山環繞著,每走一段路看周圍的花岡岩石山都是不同的形狀,從谷底的林中看山,石山就顯得更加峭拔。我們從不同角度給這些石山照相,每換一個角度都有新的發現,新的感覺。我們站在一座石山的腳下往上拍照,發現石山竟與高聳入天的紅杉樹平行,都筆直得幾乎與水平面完全呈九十度角。駐足在這安靜的原始森林中仰視四圍大山,心中的崇高之情油然升起。在如此宏偉的大自然聖殿,很難有人不被感染的。這裡的原始景觀被保護得如此完好,要歸功於著名的社會活動家約翰.穆爾。經由他的奔走和倡議,1889年優聖美地被列為受重點保護的國家公園。1868年,當約翰.穆爾初次來到優聖美地時,他也曾為這裡的自然景觀深深地震撼過,他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下面的話:“我們現在在這群山之中,群山也在我們裡面,被點燃的激情使每一根神經顫動,充滿我們的每一個毛孔和細胞,…… 沒有一座手造的教堂能與優聖美地相比,……這是所有奇特的自然聖殿中最宏偉的一座。”(Burns, Ken.”The National Parks”.PBS.)在來優聖美地之前,外子就把有關約翰.穆爾的文章介紹給我看,說他對這位幫助保護優聖美地國家公園和其它野生保護區域的“國家公園之父”充滿崇敬。今天,站在這令人嘆為觀止的崇山峻嶺所建起的聖殿之中,我很能體會到穆爾所描寫的“群山也在我們裡面”的激情,那是你與自然偉力產生共鳴而生發的心靈的激盪。一瞬間,我感到我的心胸和視野寬了。

古人以“胸中原自有丘壑”喻人閱歷豐富、見識高遠。我覺得這一年漂泊的人生起伏彷如我經歷過的人生的曠野與山川,舊的心理定勢被打破,未免有被撕裂的痛苦,但破壞之後的重塑會讓我的心能容納和承受得更廣大、更厚重。如今我所愛的已不僅僅是世外桃源的寧靜的美,我也能與原始的粗曠的美產生共鳴。我知道我依然要去漂泊,依然牽掛母親、惦念女兒,也依然要與外子分別,但我的心將不迷茫。我知道漂泊會帶來滄桑,但我也知道我已經能夠欣賞滄桑之美——這是北加州之行帶給我的收穫。我已經準備好了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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