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也有四月天 -專訪王鼎鈞 (傅士玲)

散文
海角也有四月天 - 專訪王鼎鈞,談《度有涯日記》與寫作      傅士玲 
 
 

「這是隨意札記,心態很輕鬆,也完全沒有要表現甚麼。爾雅出版社主人小說家隱地一直提倡日記文學,有一天找到我,我這才緊張起來,袁子才不是說過嘛,『阿婆猶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整理費了我很大的功夫。」 
                                                                                    ── 王鼎鈞2012. 12

 

 

(本文為王鼎鈞最新報導, 本網站與中華副刊於1/31/2013 同步刊出, 請看中華閱讀網)

 

雖然天天寫作不輟,日日勤於讀書,鼎公仍願意抽空在家主持讀書會推廣古文。

2012年秋天,華人文壇有一件盛事。旅居美國36年的散文大家王鼎鈞,終於以《度有涯日記》寫出了離台赴美至今,這段紐約歲月的點滴。書名上頭「日記」二字,說明了這不是一本根據出版企劃所書寫的作品,它是鼎公的紐約生活紀實,為讀者真實呈現一位認真的作家深刻而謹慎的思想歷程。 

剛迎了2013年的歡騰,寒風襲境的紐約,一城冷清。才走進法拉盛「臺灣101」餐館,遠遠地,「北美作協」趙俊邁會長一見我就起身揮手,對面坐著的鼎公與王阿姨見狀立刻跟著站起轉身。年近88高齡、挺拔頎長的鼎公玉樹臨風雙手抱拳,王阿姨溫柔頷首眉睫含笑;滿城寒冰剎時被春風拂化,宛如《度有涯日記》第一篇的標題「海角也有四月天」。 

「海角也有四月天」寫的是鼎公初到美國原以為再不能寫作,藉信仰洗滌,才能重拾筆墨,有今日令人捧讀再三的回憶錄和日記。 

這句話不完全只描述鼎公客居他鄉歷經跌宕又奮起的心情。它其實也是鼎公這一生的縮影;挫折,絕望,思索,奮起,生命的苦纛與美好,鼎公早已視為冬盡春來的自然循環,無所謂起與落。所以,鼎公的文章總是理直未必氣壯,文字溫潤如玉也能震聾發聵,也總能面面俱到地講理,只寫「有意義的東西」。 

問鼎公是否堅持「文以載道」,他說,「文以載道,起初好像是說必須承載孔孟之道,後來是說必須負起某種使命,如抗戰,無產階級革命或反共抗俄。最後好像是說,這個『道』是作家自已的思想主張,『為我自己而藝術』。」午餐席間,他說好吃半個刈包就只吃半個,爽朗不推託,一絲不苟,足證他個人的思想主張絕對是為人處事要有規矩,這點在他歷年來的作品中也充分可見。

餐後返回鼎公家小坐,沒有午休習慣的他依舊腰桿挺直面帶微笑,作答時審慎以對,最難得的是,談笑間也毫無贅語。唯一和筆談不同的是,有了口語的抑揚頓挫,語言的機鋒少了一點銳利而多了詼諧,難怪每次鼎公的座談會總是引來笑聲連連,即使內容相當嚴肅,他也總能讓生硬的道理變得柔軟又容易吸收。舉例來說,《度有涯日記》中以抒情的筆,輕輕一揮,點出宗教與科學個別獨立卻又必須相容的關係:「宗教家在黑屋子裡打坐,科學家助他點了一盞燈,但打坐的人只看窗外的一顆星,他知道那顆星會變成太陽。」一幅畫面,具體寫實,有衝突,也有相依關係,卻只短短一句,就令人過目不忘。 

很多讀者可能都是直到讀了「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才懂得鼎公筆下大開大闔的的人生體悟,來自年少至青壯歲月時受盡命運擺弄的跌宕;溫潤的珠玉,是墜崖的江河水激起的能量,是置之死地血淚交織後對生命的寬容與省悟。為了寫回憶錄,自謙「老人吸收新知有困難,溫故還能偶有所得,隨緣讀書,沒有功課表」的鼎公,從1984年開始搜集資料,用的是「麻雀戰術」。他說,「麻雀不停的在地上找東西吃,吃下去的東西零碎細小,但是發育了整隻麻雀。我按年代先後一本一本寫,同時搜集資料的工作仍繼續進行。」即使在《怒目少年》出版後,鼎公仍因發現了大量資料而重新改寫,去年甚至也對《關山奪路》作了許多增修。 

在如此龐大的工程裡,當史料和個人記憶兩者有衝突時,該如何取捨?「對於大背景,人的記憶是靠不住的,人名,地名,時間,必須查考正式的記載。對於個人的心路,外面的雜音是不能接受的,要對自己忠實。如果史料本身有衝突,第一手優於二手,史家優於雜家,嚴肅優於流行。」 

那麼描述個人情緒、感受時,如何拿捏主觀與客觀的分界?鼎公有如此妙喻,「作者從受害人變成受益人,再從受者變成施者。這個過程我稱之為修行。如果把回憶錄寫成文學作品,還得『入乎其中,出乎其上』。作家超越恩怨,超越悲喜,超過得失利害,居高臨下,一覽眾山。為自己而寫,也為別人,為當下而寫,也為後世。」「個人的回憶錄應該是主觀的,這個主觀不是偏見,主觀照樣能面面觀,可稱之為『主觀的客觀』。」例如我在《文學江湖》寫到鄉土文學,對八方風雨都有反映,我自己的感受和主張也一目了然。這就是入乎其中,出乎其外。」

一絲不苟的處事態度,即使在寫日記時也不例外,「大人物的日記是史料,不拘文采,小人物的日記,如果供人閱讀,就不能是原料,必須是成品,也就是說,要費一番功夫整理。」我們今天看到的《度有涯日記》在鼎公心目中還有另一層意義,「我在少年十五二十時就很喜歡寫日記,可是我的日記總是有人暗中檢查。我有一篇文章『鴛鴦繡就憑君看』,記述這些經驗。1949年到台灣以後,我就不寫日記了。因此我對1996到1998這一段日記很偏愛。」他輕描淡寫這般詮釋著一段糾結的情緒,有主觀,也很客觀。 

讀過《度有涯日記》的文友可能發現了,鼎公旅美36年,但出版的這本日記卻只從1996年4月1日,寫到隔年3月。他在書中開宗明義提到,「買了三本日記簿,打算寫三年日記」。對於此問,鼎公給了一個令人期待的答案:「(日記簿用完後)沒有再寫日記。當年那些日記,『度有涯』只刊用了一半,以後還會有一本日記出版。正在寫的文章,只有在世界周刊的小專欄,每周一次。還有,紐約有些文友要我為他們講古文觀止,我講了20多篇,講稿即可出版。」 

華人文壇少有作家能普受同業肯定與尊崇,而鼎公是難得的一位。他天天在寫,一生以寫作為職業,數量與品質均佳,尤其多數寫勵志文章,猶能叫好也叫座,更是難得。但鼎公的寫作之路並非一帆風順,「我1978年出版了《碎琉璃》,我稱它為『胎生的文學』,打算以同樣的形式繼續寫下去,但出國以後,喪失了同樣的能力。我的《文學種子》,1982出版,《作文七巧》,1984出版,都是從台灣帶出草稿,而且都是別人所謂廣義的文學,我所謂『卵生的文學』,不是我追求的東西。1984年出版《山裡山外》,寫得很吃力,也很失敗。直到1989寫出《左心房漩渦》,才算正式恢復寫作。」 

誰也不願輕易離開故鄉。異鄉客途,不論家屋多富麗堂皇更甚故里,它始終是不斷擴大和醞釀鄉愁的一口行李。靈魂的寂寞,成就了敏銳的思考力和觀察力。種種淬鍊,匯聚在鼎公的第42本書《度有涯日記》裡,讓我們見到了,再細微的平凡瑣事,也能不慍不火寫得事事入眼饒富意味。 

初到美國時,鼎公說,「當年離開中國大陸,踏上基隆碼頭,我的感覺像再生;後來移民出國,走進美國海關,我的感覺像死亡。」 

寫出回憶錄之後,他覺得,「用天主教的『告解』做比喻吧,說出來就解脫了。天主教徒向神父告解,我向讀者大眾告解。寫回憶錄是為了忘記,一面寫一面好像有個自焚的過程。」

1978年,51歲的鼎公懷著「盡棄所能、所知、所學,就如同撒手西歸」的心情離台赴美,迄今36年,美國儼然他此生第三個故鄉。他曾說,「寫回憶錄不是寫自己,而是寫出當年的能見度,反映時代。」也因此,我們看到的回憶錄,不止於鼎公個人的足跡,更看到那個大時代裡千千萬萬張受苦難折磨的臉孔。 

2005年2月,鼎公的回憶錄首部曲《昨天的雲》、二部曲《怒目少年》出版,前者寫少年時家鄉的故事,後者記錄了1933到1945年抗戰時期的流亡歲月。同年5月,三部曲《關山奪路》付梓,1945年到1949年國共內戰,揭開自己和許多人共有的傷痕。時隔4年,四部曲《文學江湖》問世,寫自己,也寫出了台灣社會變遷和文壇的珍貴歷史。

 坐在午後靜謐的斗室,驕陽照在屋內光潔的木地板上映出美麗的琥珀色光圈,聲音宏亮的鼎公忽然輕聲召喚正在忙著設計花藝的王阿姨過來,然後微微欠身朝向我說,「要感謝她沒有什麼物質要求。」王阿姨笑著猛搖手,然後像孩子般純真地點點頭,兩人同時露出幸福與驕傲的神情。三日之後,趁離開紐約前,到「維摩詰書屋」為鼎公舉辦的讀者簽書會多帶兩本書,台上,鼎公不慍不火地說著,「正氣不等於戾氣」,我想起《文學江湖》裡鼎公嘗說,「內戰結束前夕,我的人格已經破碎,台灣30年並未重建完成。」又想起他受訪時懇切的一句話:「沒有人故意要做壞事。」當傷痕還在時就已經原諒傷害自己的人,這需要多大的力量與智慧?作為讀者,我們心疼之餘,更感佩他長年寫作不輟,握著文學耿介直率的筆,「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依舊坦誠捍衛著正義,不忘初衷。 

且讓我們齊心祝禱,有福氣和緣分不斷讀到鼎公更多新作品。

作者簡介
   傅士玲   筆名榖雨、王約,臺灣人,現居美國北維吉尼亞州。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所、喬治梅森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畢業,曾任職漢聲雜誌、商業週刊出版公司、壹週刊。譯有《危機領導人》、《信任的深度》等,著有《蔣公獅子頭》等。現任「華府作協」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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