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和他的鸚鵡 (哈金)

小說
作曲家和他的鸚鵡                                   哈金
 
 

 同拍攝組去泰國前,蘇普莉婭把從朋友那裡繼承過來的鸚鵡留給范林照管。范林從沒問過她鳥來自何處,但敢保證這只名叫寶利的鸚鵡曾經屬於某個男人。蘇普莉婭在他之前一定交過一些男友。她是位漂亮的印度演員,總會招來羨慕的眼風。每當她人不在紐約,范林就擔心她會跟別的男人熱戀起來。 

好幾次他曾暗示可能向她求婚,但她總是避開這個話題,說她的影壇生涯到三十​​四歲就會結束,今後五年裡得抓緊多拍幾部片子。實際上,她從未演過主角,始終演些配角。如果她什麼角色都拿不到就好了,那樣她就可能接受妻子和未來媽媽的角色。 

范林不太了解寶利,從沒讓這隻白尾巴的小粉紅鸚鵡進入自己的作曲室。過去蘇普莉婭出差時常常把寶利寄託在“動物之家”,不過,如果只離開兩三天,她就把它關在籠子裡,放上足夠的食物和水。但這回她將在國外呆三個月,所以要范林照看這隻鳥。 

跟別的鸚鵡不同,寶利不會說話;它不聲不響,使范林常常懷疑它是啞巴。夜裡這隻鳥棲息在窗邊,睡在一個立架上的籠子裡,那架子像巨型的落地燈。白天它蹲在窗台上或在籠子頂上曬太陽,羽毛好像被陽光漂白了。 

范林知道寶利喜歡吃穀子,但不清楚寵物店在哪裡,他就去街上的香港超市買回一袋小米。有時他也把自己吃的東西給鸚鵡:米飯、麵包、蘋果、西瓜、葡萄。寶利喜歡這些食物。每當范林把飯菜放到桌上,鳥就過來轉悠,等著時機啄上一口。這些日子范林常常吃中餐,這是蘇普莉婭不在家的唯一好處。 

“你也想吃麥片嗎?”一天范林吃早餐時問寶利。 

鳥用長著白圈的眼睛盯著他。范林拿來一隻茶碟,放進幾顆麥片,擺在寶利面前。他加上一句,“你媽不要你了,你得跟我過了。”寶利啄著麥片,眼皮撲閃撲閃。不知為什麼范林今天覺得它怪可憐,就找來一個酒盅,倒了點奶給它。 

早餐後,他第一次讓寶利進入作曲室。范林在電子琴上譜曲,因為房間太小,放不開鋼琴。鳥靜靜地坐在他的寫字台的邊緣上,注視著他,彷彿認得他寫下的音符。接著,當范林在琴上彈試一個曲調時,寶利開始拍打翅膀,搖頭晃腦。 “喜歡聽我的作品嗎?”范林問它。 

鳥沒有反應。 

范林正在改寫音符時,寶利落到琴鍵上,踏出幾個微弱的音響,這讓它更想玩下去。 “走開!”范林說,“別礙事。” 

鳥飛回到寫字台上,又一動不動地觀看男人在紙上畫著小蝌蚪。 

十一點左右,范林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注意到寶利身旁有兩個白斑,一個比另一個大。 “該死的,別在我桌上亂拉!”他喊道。 

一聽那話,鸚鵡嗖地飛出屋去。它一逃跑,倒使范林安靜了幾分,提醒自己要耐心些,寶利可能和小嬰兒差不多。他站起來用紙巾擦去了污跡。 

每週他給只有五個學生的作曲班上三次課。他們付的學費是他的固定收入。學生們晚上來到他在三十七大街的公寓,待上兩小時。那位二十二歲名叫沃娜科南的瘦削女生非常喜歡寶利,經常伸出食指對它說:“過來,過來呀。”不管她怎麼哄逗,鸚鵡總是無動於衷,坐在范林的腿上,彷彿也在聽講。有一回沃娜抓起鳥來放到自己頭上,但寶利立即跑回到范林那邊。她嘟囔說:“馬屁精,光會溜鬚主子。” 

范林跟當地的一個劇組合作,創制一齣以民間音樂家阿炳為原型的歌劇。阿炳早年與他父親一樣是個和尚;後來他失明了,被趕出了寺廟。他開始作曲,沿街演奏聊以度日。 

范林不喜歡這個劇本,它過於強調藝術創作的偶然性。歌劇的主人翁阿炳宣稱“藝術的偉大只是一個意外”。對范林來說,這種邏輯無法解釋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沒有藝術理論、眼界、目標,怎麼可能有他們偉大的交響樂。偉大的藝術不應該是偶然的。 

即使這樣,范林仍然用心地譜寫《盲人音樂家》的樂曲。根據合同,他將獲得整個歌劇收入的百分之十二,他們會預支給他六千美金,分兩次付清。這些日子他忙著作曲,很少做飯。他從早上七點創作到下午兩點,然後出去吃午餐,常常帶上寶利。鳥蹲在他肩上,范林走起路來覺得寶利的爪子在撓他的皮膚。 

一天下午,在羅斯福大街上的泰阪餐廳裡,范林吃完飯去櫃檯那邊付了錢,回到座位上繼續喝茶。他把一美元小費放到桌上,寶利卻叼起錢來,放回到他手裡。 

“哇,它認得錢!”鼓著金魚眼的女招待喊起來。 “別偷我的錢,小三隻手!”

那天夜裡范林在電話上告訴了蘇普莉婭寶利的新花招。她說:“我從沒想到你會喜歡它。它不會給我叼錢,那是肯定的。” 

“我只是照管它。它是你的。”范林以為她會興致勃勃地談下去,但她的聲音同往常一樣,徐緩的女中音略帶睡意。他本來要說多麼想她,經常撫摸她在壁櫥裡的衣服,但忍住了沒說。 

一個濕漉的早晨,外面濛濛細雨在風中搖曳,像綿綿絲線纏在一起;西面街上的車輛隆隆作響。范林躺在床上,肚子上蓋著卷皺的床單,心裡想著蘇普莉婭。那女人總夢想著要孩子,她在加爾各答的父母常催她快結婚。然而范林覺得自己可能只是她的備胎——一旦她找不到更中意的男人,他就成為墊底的。他盡量不想煩心事,而回憶起那些令兩人都銷魂、疲竭的激奮之夜。他想她,非常想,但也明白愛情就像別人的恩賜,隨時都會失去。 

突然一個響亮的音符從作曲室傳來——寶利在電子琴上玩呢。 “別鬧騰了!”范林朝鳥嚷道。但音響繼續玎鈴鈴地傳來。他下了床,向作曲室走去。

不知怎麼搞的客廳裡窗戶開著,地板上散落著紙張,由過堂風吹來吹去。范林聽到動靜,看見一個人影溜進廚房。他快步跟過去,只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爬出窗外。范林沒追上他,就探出窗戶,朝順著防火梯往下跑的小偷大喊:“你要是再來,我就報警把你逮起來。找死的!” 

男孩跳落到柏油地上,兩腿一軟坐了個屁股蹾,但接著就爬起來。他的牛仔褲後面黑乎乎的濕了一片。一眨眼他拐上街道,不見了。 

范林回到客廳時,寶利忽地一聲飛過來,落到他的胸脯上。鸚鵡看上去受驚了,翅膀顫抖不停。范林雙手捧起鳥,親了它一下。 “謝謝你啦,”他悄聲說,“你嚇壞了吧?” 

鳥籠的門白天黑夜總開著,寶利通常在籠子裡方便。每兩三天范林就換一換鋪在籠底的報紙,以保持鳥舍的清潔。實際上,他的整個公寓成了一個大鳥舍,寶利可以進進出出,包括作曲室。它醒著時一般不在籠子里呆著,那裡面橫著一根塑料棲槓。甚至夜裡它也不用棲槓,而是抓著籠幫睡覺,身子懸在空中。那樣睡不累嗎?范林想。難怪寶利白天提不起精神。 

一天下午,鸚鵡趴在范林的胳膊肘上,他注意到寶利的一隻腳比另一隻腳厚些。他把鳥翻了個身,吃了一驚,發現寶利左腳上有個綠豆大小的水泡。他尋思著塑料棲槓是不是太滑了,鸚鵡踩不住。是不是它抓著睡覺的籠幫把腳磨起了泡?也許他應該給寶利買只新籠子。他翻閱起電話簿查找寵物店。 

一天傍晚他在皇后區植物園散步,遇見歌劇導演艾爾伯特.張。艾爾伯特在跑步。他停下來和范林寒暄時,寶利飛向一棵碩大的柏樹,衝進蓬亂的樹冠,落到樹枝上。 

“下來,”范林喚它。鳥一動不動,緊抓著傾斜的樹枝,注視著兩人。 

“這隻小鸚鵡真難看。”艾爾伯特說。他擤了一下鼻子,用手指撣去運動褲上的塵土,接著跑走了,後脖頸上的肉直顫。在他前方一對年輕夫婦溜著一條達克斯獵狗,狗脖子上拴著長長的皮帶。

范林轉身要離開,寶利飛撲下來落在他頭上。范林把鳥放到胳膊上。 “怕我丟下你走開,是吧?”他問。 “你要是不聽話,我就不再帶你出來了,明白嗎?”他拍拍寶利的頭。 

鸚鵡只朝他眨眨眼。

范林突然意識到寶利一定喜歡木頭棲槓的感覺。他四下找了找,在一棵高高的橡樹下撿了根樹枝,帶回家去了。他卸下塑料棒,把樹枝削成新的棲槓,每一端都刻出個槽,將它嵌進籠子裡。從那天起,寶利每天夜裡都睡在木枝上。 

范林自豪地對蘇普莉婭講起那個新的棲槓,但她太忙,興奮不起來。她聽上去倦意濃濃,只說了句“我真高興把鳥留給了你。”她甚至都沒說聲謝謝。他原打算問她電影拍攝的進展如何,但沒問。

歌劇作曲進展得很順利。范林交上去了前半部分樂譜—共132頁;艾爾伯特高興極了,說他一直擔心范林還沒動筆。現在艾爾伯特可以放寬心了—一切都要就緒了。幾位歌手已經簽約。看起來明年夏天他們就能上演歌劇。 

在辦公室裡,艾爾伯特叼著雪茄,吞吐煙霧,面帶難色地咧嘴一笑,對范林說:“我現在沒法付給你頭一半預支費。” 

“為啥不能?合同上寫的你必須付。” 

“沒錯,但我們手頭沒有現金。下月初我一定付你,那時我們就有錢了。” 

范林臉一沉,寬厚的眉毛擰起來。他已經陷進這個歌劇裡,撤不出來了,他怕將來更難得到報酬。他以前從沒為艾爾伯特.張工作過。 

“這鳥今天更醜了。”艾爾伯特說,手裡的雪茄指著寶利。鳥站在寫字台上,在范林的兩手之間。 

話音剛落,鸚鵡忽地飛起來,落到艾爾伯特的肩上。 “哎,哎,牠喜歡我呀!”那人喊了一聲。他取下寶利,鳥慌忙逃回到范林身邊。 

范林注意到艾爾伯特的西服肩膀上有片綠乎乎的污斑。他壓下從喉嚨裡衝上來的歡笑。 

“別為酬金擔心,”艾爾伯特保證說,手指輕敲著桌面,“咱們有合同,如果我不付款,你可以告我。這回只是例外。錢已經有人同意捐了。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生。” 

范林覺得好多了,跟導演握握手,走出辦公室。 

三個月前,《盲人音樂家》簽合同的時候,那位住在斯塔騰島上的流亡詩人堅持作曲家不可以改變劇本中的任何地方。奔永身為詩人兼劇作家,不明白歌劇與詩歌不同,得依靠多人合作才行。艾爾伯特太喜歡這個劇本了,就同意了作家提出的條件。這卻給范林出了難題,他心中的音樂結構無法跟一些詞吻合。此外,有的字沒法唱,比如“美滋滋”和“自私”。他得用別的詞取代它們,最理想的是以開母音結尾的字。 

一天早上范林專程去斯塔騰島,去見奔永,要他允許改幾個詞。他沒打算帶上寶利,不過他剛出公寓就聽見鳥不斷地撞門,還抓撓木板。他打開門說:“想跟我去嗎?”鸚鵡跳到他胸上,抓住T恤衫,發出細小的唧叫聲。范林撫摸寶利一下,帶它去了火車站。 

這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天空被昨夜的陣雨洗得明淨。一路上范林站在渡船的甲板上觀看海鳥飛旋。有的鳥在船頭闊步走動或蹦跳,兩位小姑娘在把麵包撕碎扔給它們。寶利加入那些鳥的行列,銜起食來,卻不吃不咽。范林知道鸚鵡那樣做是玩耍,可是不管他怎樣呼喚,鳥就是不回到他身邊。所以他站在那裡觀看寶利興致勃勃地在海鷗、海燕和燕鷗之間往來。他很驚奇,寶利竟然不怕那些比它大的鳥,不由地揣測鸚鵡在家裡是不是太孤單了。 

奔永熱情地接待了范林,彷彿他們是朋友。其實他們只見過兩次面,兩回都只談些劇務的事。范林喜歡這個人——奔永雖然四十三了,可沒失去童心,常常仰頭大笑。 

坐在會客廳裡的沙發上,范林唱起一些片斷,以顯示原文多麼難唱。他的嗓音普普通通,有點兒沙啞,但每當唱起自己譜的曲子,他就富有信心和表現力,面容生動,手勢強勁,彷彿忘記了別人在場。

他正唱著,寶利在咖啡桌上歡跳起來,搖頭拍翅,鷹鉤小嘴開開合合,發出快樂但讓人聽不懂的叫聲。接著鳥停住,跺起腳來打拍子,這讓詩人特開心。 

“它會說話嗎?”奔永問范林。 

“不會,不過它很聰明,還認識錢呢。” 

“你應該教它說話。過來,小東西。”奔永伸手邀請,但鳥沒理他。 

沒費勁范林就徵得劇作家的同意,條件是范林改動字句前,他們得先談一下。他們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去吃午飯,兩人都要了鍋煎比薩餅。奔永用紅餐巾擦擦嘴,坦白說:“我真喜歡這個地方。每週我在這裡吃五次午餐。有時候我就在這裡寫詩。乾杯。”他舉起啤酒杯,跟范林的水杯碰了一下。 

詩人的話讓范林吃驚。奔永沒有固定工作,作品也根本賺不到錢;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會每週下五次餐館。另外,他愛看電影,愛聽流行音樂;他的公寓裡有兩個高高的書架,上面裝滿了鐳射唱片和光碟。他太太是護士,顯然把他護養得很好。范林被那女人的慷慨所感動。她一定喜愛詩歌。 

午飯後他們在白沙覆蓋的海灘上散步,打著赤腳,各自拎著鞋子。空氣帶有魚腥,裹著衝上岸的海帶散發出的怪味。寶利喜歡海水,沿著浪花的邊緣飛飛蹦蹦,不時地停下來啄啄沙子. 

“啊,這海風太令人振奮了,”奔永望著寶利說,“每回我來這裡散步,這海景就讓我浮想聯翩。面對這一片汪洋,甚至生與死都不重要,無關緊要。” 

“那對你來說什麼是重要的呢?” 

“藝術。只有藝術是永存的。” 

“這就是你為啥一直全職寫作?”

“對,我在充分利用藝術自由呢。” 

范林沉默了,無法從心中驅開為奔永自我犧牲的太太的形象。他們書房裡有一張她的相片,她很漂亮,臉龐略寬但十分端莊。起風了,黑雲在遠方的海面上聚集。 

渡船起航時,雨雲在布魯克林的上空洶湧,閃電曲曲折折地劃過天際。甲板上一個瘦小的留著灰鬍子的人在痛罵大公司企業的惡劣行徑。他雙眼緊閉,高喊:“兄弟們,姐妹們,想想看誰掠奪了你們的錢財,想想看誰把毒品拋入街頭巷尾來毒害我們的孩子。我認識他們,我看見他們每天都在犯罪,無視我們的主。這個國家需要一場革命,需要把每一個騙子都關進監獄,或把他們裝上船送到古巴去——”范林很驚訝,話語從那傢伙的嘴裡噴瀉而出,彷彿他魔鬼附身,兩眼閃射堅硬的光芒。但沒幾個乘客理會他。 

當范林專注那人時,寶利離開他的肩膀,飛向海浪。 “回來,回來!”范林高喊,但鳥繼續沿著船舷飛行。 

突然一陣風截住寶利,把它捲進翻滾的水里。 “寶利!寶利!”范林叫著,沖向船尾,眼睛緊盯著在翻騰的水中起伏的鳥。 

他踢掉涼鞋,一頭扎進水里,朝寶利游去,嘴裡仍喊著它的名字。一個浪頭砸到范林臉上,灌了他一嘴海水。他咳​​嗽了一聲,看不見鳥了。 “寶利,寶利,你在哪兒?”他高喊,四下慌亂地看著。接著他看見鸚鵡仰臥在一個波濤的斜坡上,約有三十米遠。他拼盡全力向鳥衝過去。 

他身後的船慢下來,人們圍聚在甲板上。一個人用喇叭筒對他喊,“別慌!我們過去幫你!” 

范林終於抓住了寶利,但鳥已經失去知覺,張著嘴。淚水從范林被鹽刺疼的眼睛湧出,他看看寶利的臉,把它頭朝下翻過來好控出嗉子裡的水。 

一隻軟梯從船上放下來。范林雙唇銜著寶利,把自己拖出水面往上爬。他一到甲板上,那個灰鬍子的瘋人就默默地走過來,把涼鞋遞給他。人們圍過來觀看范林把鳥安放在鋼甲板上,用兩指輕輕地壓著寶利的胸膛,把水從它身體裡擠出來。

遠方雷聲隆隆,閃電砸碎了城市的天空,但片片陽光仍在海面上飄動。在船加速駛向北方時,鳥緊攥的兩爪張開了,抓了一下空氣。 “它醒過來了!”一個男人興奮地喊著。 

寶利慢慢睜開眼睛。甲板上一片歡呼,而范林感激得嗚咽起來。一位中年女人給范林和鸚鵡拍了兩張照片,喃喃說:“太不尋常了。”

兩天后,一篇小文章出現在《紐約時報》的市區版上,報導了如何搶救寶利。作者描述了范林怎樣毫不猶豫地跳進海裡,怎樣耐心地給鳥做人工呼吸。文章很短,不到五百字,但在當地社區裡引起一些反響。一周之內,一份叫《北美論壇》的中文報紙登了關於范林和他的鸚鵡的長篇報導,還附加上他倆的相片。

埃爾伯特.張一天下午送來他許諾的那一半預付金。他讀過救鳥的文章,對范林說,“這個小鸚鵡真有兩下子。它看起來傻乎乎的,可一肚子心眼兒。”他手伸向寶利,指頭勾動著。 “過來,”他哄勸說,“你忘了在我身上拉baba了。” 

范林大笑起來。寶利一動不動,眼睛半合,好像睏了。 

艾爾伯特接著詢問了譜曲的進展情況,其實范林從海上事故後就沒寫多少。導演再三強調歌劇要按計劃上演。范林答應一定加倍努力地作曲。 

儘管寶利備受關注,它仍在繼續萎縮。它不怎麼吃東西,也不怎麼動彈。白天它呆在窗台上,常常打嗝。范林猜測寶利是不是感冒了,或上年紀了。他問蘇普莉婭鳥的歲數有多大。她也不清楚,但說:“它一定挺老了。”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它七八十歲啦?” 

“我也說不准。” 

“你能不能問問它原先的主人?” 

“我在泰國怎麼問呢?” 

他沒追問下去,她對寶利漠不關心讓他心裡不快。他不相信她跟鳥以前的主人沒有聯繫。

 一天早晨范林看看寶利的籠子,嚇了一跳,只見鸚鵡直挺挺地躺著。他捧起寶利,那生命已逝的身體依然溫暖。范林撫摸著鳥的羽毛,淚水忍不住地流淌;他沒能挽救自己的朋友。

 他把小小的屍體放在餐桌上,觀察了許久。鸚鵡看上去很安詳,一定是在睡眠中死亡的。范林安慰自己——寶利起碼沒遭受多難的晚年。 

他把鳥埋在後院裡銀杏樹下。一整天他什麼也做不下去,呆呆地坐在作曲室裡。他的學生晚上來了,但他沒怎麼教課。他們走後,他給蘇普莉婭打了電話,女友聽上去不太耐煩。他帶著哭腔告訴她:“今天一早寶利死了。” 

“天哪,你聽起來像失去了個兄弟。” 

“我心裡難受。” 

“對不起,但別想不開,別跟自己過不去。如果你真想那鸚鵡,就去寵物店買回一隻來。” 

“它是你的鳥。”

“我知道。我不怨你。我沒時間多說了,親愛的。我得走了。” 

一直到凌晨范林都無法入睡,心裡反復重溫跟蘇普莉婭的談話,還埋怨她,彷彿她該對寶利的死負責。最讓他心氣難平的是她那無所謂的態度。她一定早就把鳥忘到腦後了。他琢磨是否應該在她下月回來時主動提出分手,既然他們遲早會分開。 

一連幾天范林都取消了課,專心為歌劇譜曲。音樂從筆端輕易地湧出,一個個旋律如此流暢又新鮮使他停筆自問,是不是無意中抄了大師們的作品。沒有,他寫下的每一個曲調都是原創。

 他忽視了教課,讓學生們不安。一天下午他們帶來一個籠子,裡面裝著一隻鮮黃的鸚鵡。 “我們給你弄到了這個。”沃娜對范林說。 

雖然明白沒有鳥能取代寶利,范林還是感激這份心意,讓他們把新鸚鵡放進寶利的籠子裡。他告訴他們晚上來上課。 

這只鸚鵡已經有名字,叫戴文。每天范林把它丟在一邊,不跟它說話,儘管鳥會說各種各樣的話,包括穢語。有一回它甚至叫沃娜“婊子”;這讓范林猜想戴文原來的主人是不是因為它嘴太臭才賣掉了它。吃飯的時候,范林把一點兒自己吃的食物放進寶利的碟子裡給戴文,不過他經常開著氣窗,希望鳥會飛走。 

歌劇音樂的後半部分完成了。艾爾伯特.張讀完樂譜後給范林打了電話,要見他。范林第二天早晨去了艾爾伯特的辦公室,拿不准導演要和他談什麼。 

范林一坐下,艾爾伯特就搖搖頭笑了。 “我弄不明白——這一部分跟頭半部分出入太大。” 

“更好還是更糟?” 

“那我還說不准,但後半部好像感情更充沛。唱幾段,讓我們看看它聽起來怎樣。” 

范林唱了一段又一段,彷彿音樂從他身心深處噴湧而出。他覺得歌劇的主人翁,那位盲人音樂家,通過他在哀嘆失去了心上人——那姑娘是當地的美人,被父母所迫嫁給了一位將軍做妾。范林的聲音悲哀得顫抖,這在他以前試唱時從未發生過。 

“啊,太悲傷了,”艾爾伯特的助手說,“讓我想哭。” 

不知怎地那女人的話倒使范林冷靜了幾分。接著他唱了幾段頭半部的樂曲,每一段都優雅輕快,尤其是那支在歌劇中出現五次的疊歌。 

艾爾伯特說:“我敢肯定後半部分在情感上是對的。它更有靈魂——哀而不怒,柔而不弱。我服了。”

“對,真是那樣。”那女人附和一句。

“我該怎麼辦呢?”范林嘆氣說。 

“把整個音樂協調起來,前後一致。”艾爾伯特建議說。 

“那得需要好幾個星期。” 

“咱們有時間。” 

范林開始動手修改樂譜;實際上,他給頭半部做了大手術。他幹得太猛了,一周後垮了下來,不得不臥床休息。然而,即使閉上眼睛,他也無法壓制在頭腦中迴響的音樂。第二天他繼續創作。儘管疲憊,他很高興,甚至陶醉在這種譜曲的亢奮中。除了給戴文餵食,他完全不管它了。鸚鵡偶爾地來到他身邊,但范林忙得根本顧不上它。 

一天下午,工作了幾個小時後,他躺在床上休息。戴文落在他旁邊。鳥翹翹帶藍梢的長尾巴,然後跳到范林的胸上,豆粒一樣的眼睛盯著他。 “你好嗎?”鸚鵡喊了一嗓子,好像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開始范林沒聽明白那尖利的嗓音。 “你好嗎?”鳥又重複一遍。

“好,還好。”范林笑了,眼裡一下充滿淚水。 

戴文飛走了,落到半開的窗戶上。白窗簾在微風中擺動,彷彿要起舞;外面菩提樹葉沙沙作響。

“回來!”范林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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