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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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被改編英文電影”Blue Fire”《藍火》,入圍第25屆亞電電影節劇情片。) 黑夜與白天最大的差距是什麼? 他看看錶,深夜十一點四十八分,駛往法拉盛的七號地鐵車廂大部分乘客都閉著眼休息,同是城市的夜歸人,曼哈頓的地鐵站內是尋歡歸來意猶未盡的享樂者,而七號地鐵則是為生活奔忙的勞工階級,中南美洲人、印度人、中國人、韓國人,構成半下流移民社會的縮影。 這種氛圍讓他想到住處後方的那片墓園,白天美的像公園,植滿了花、青嫩的草,任誰也不會想到死亡,但實際上,它的確是死亡的聚合,他只能用「優美的死亡」來形容這片墓地。因為入夜後,所有的色彩沒入黑色中,它就是一片與死亡結合的陰森墓園,通常的夜裡他極少打開窗簾,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不想看的拒絕。 離終點站還剩下兩站,車廂內的乘客已剩下不多,他閉上眼假寐,讓眼睛睜開一條縫,角落裡一對情侶在擁吻,是一對拉丁裔的男女,矮小而豐滿,他看見男人漲滿情慾的手在女人身體上游移,女子欲拒還迎,發出咯咯的笑聲。 「媽的!連幾站都等不得了嗎?」他很想站起來走到他們面前,大聲地罵。 在異鄉,又有多少人把道德放在心頭?人們要的就是當下、現在、立即,一刻也 不願意等待…。 車子進入地下隧道,窗外又成了一片漆黑,到站後,他立即出站,公車剛好還未開走,他迅速跳上車,恍惚中,他看到車好像內好像充斥許多重疊的影子,擁吻的男女、朝著他媚笑的女人…。 到家時,二樓隔壁房間的燈亮著,表示她回來了,一個月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這個房間的燈是暗著的。 一上樓,就聽到國語流行歌曲的音樂開得很大聲,他快步走過她半掩的房門,瞥見一個紅色身影,在他的標準裡,這個女人是不合格的,這裡的住戶都很清楚她真正的行業,但很少人會跟她打交道,然而她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只要在家,總是把音樂開得大聲,逕自哼著歌。 他與她不曾有過特別的對話,應該說他根本沒有與她對話的意願,跟妓女當鄰居?這是最劣等的選擇,不過這個結果早在他不知情搬入前已經存在,所以沒有改變的可能。他的態度跟其他人一樣淡然,偶爾在客廳遇到她,不點頭、不打招呼、沒有眼神相觸,就跟陌生人一樣。但奇怪的是,每次看見那盞燈亮著,他的情緒則陷入一種鄙夷混雜一絲莫名亢奮的矛盾中。 回到房間,他發現窗開著,一定是早上出門時疏忽了,因為窗外正對墓園,他為了避免夜晚一開燈就看到那片墓園,通常出門時都會把窗簾拉上。住在這裡一年多來,他從沒有在這麼晚看著窗外的墓園,當初剛搬進來時,房東很坦白的告訴他,窗外正對一片墓園,不知他會不會介意?「一點也不會,死人比較安靜,不是嗎?」當時他笑著對這個美國老太太說。 的確,這個區域靜得很,只有假日時,偶爾會有親屬來憑弔。墓園四周用鐵網做成高牆,網內邊緣開滿黃色的小花,像風景明信片的花海,那時正是炎夏,在陽光的照耀下,每個白色墓碑都像天使一樣純白,電影中描寫的那些蒼白、可憎、猙獰的面貌他無法想像,「看,他們多美呀!」當時他心裡這麼想。死亡的聲音是如何呢?躺在地底下的感覺孤不孤獨?他沒有想過。 此刻,從房內往外看,墓園一片漆黑,遠處似乎有不時閃現的燈火,微小的,像螢火蟲之類的小亮光,跳躍式的移動,過了一會兒,小火點開始移動起來,從墓園四周慢慢聚集,他好奇地乾脆把屋內的燈關掉,走到窗邊專心看這些微火是怎麼回事。這些微火像一團藍色燐火,慢慢移向墓園角落樹下的一個小墓碑,一個很不起眼的墓碑,與其它的墓碑分隔很遠。墓碑下埋葬的是一個怎樣的靈魂呢?男或女?為何被孤零零地放在角落?它的存在有多久?曾經有過的夢想是什麼? 不一會兒,小火點已經愈聚愈多,已經不是從各方飛來,好像是在墓碑中繁衍出來一樣,跳動、閃亮,火點聚集處好像有一個黑色的物體,被簇擁著移動,一陣寒風吹進來,他打了一個寒顫,伸手要拉上窗戶,發現窗戶被卡住,怎麼也拉不動,遠方小火點開始跳動地朝他的方向移動,速度愈來愈快,藍色的光暈拖著那個影子飛向他,他覺得寒顫迅即傳遍全身,身體每個細胞開始噪動,如果要用什麼字眼來形容他現在的感覺,那就是「恐懼」。慌亂中,他趕快拉下百葉窗,把恐懼暫時關在屋外,如果這些燐火是靈魂,也許已經進入他的屋子了。 他扭亮燈,打開房們,走到客廳,那個女人正站在客廳兼廚房的洗碗槽邊洗東西邊哼著歌,她穿著紅色紗質短睡衣,細肩帶,由於太透明,黑色內衣褲幾乎可以一覽無遺。他看著女人的背面,她的性感睡衣只遮住三分之一的臀部,弧線美好的臀型,沒有下垂,保有彈性,身材豐滿而勻稱,她其實是一個面貌清秀的女子,但因為對她的鄙夷,他從不願正眼在她臉上停留太久,現在面對她的背影,卻無法把眼光移開,一股灼熱感從腹部下方開始燃燒,這是男人的本性,因視覺引起完全動物性的感官反應。 「見鬼啦!很可怕吧?」女人轉過身,突然冒出一句話。 「高興!」女人冷哼一聲,語帶嬌嗔。 女人故意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得體?我只知道男人想得到女人時,什麼不得體的事都做的出來」她側過身,一隻手搭在沙發背上。 「大部分的男人都是一樣,嘴裡罵著女人,心裡卻想得要命。」她交疊雙腿,把手上的濕內褲斗開。他像刺蝟一樣立即跳開,把啤酒罐用力丟進垃圾桶,大步走回房間,砰一聲關上房們,屋外女人關掉客廳的燈,穿著拖鞋的聲音朝他房門走來,「我看你只能看著墓園那些死人乾過癮」她在門外說,聲音相當刺耳,好像穿透房門,像風一樣吹進他的房間。 他連澡都懶得洗,脫了衣服,蒙上棉被躺到床上,卻難以入睡,仍感到酌燒的熱度在下體不褪,女人弧線美好的臀因搓洗手上的衣物而輕微的抖動、地鐵車廂內擁吻的男女、公車裡朝他媚笑的女人、似有若無的女體、窗外的藍色燐火…,這些影像不斷在他的睡眠中重疊、浮動、放大、漂浮,像煙一樣,是抓握不住的形體。 隔天晚上回到家時,女人的房內沒有燈光,大概出城做生意去了。 回到房內,他盯著百葉窗發呆許久,決定用手輕輕掰開一個小縫,在認為安全的心理距離下,想確認昨天那團燐火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透過水平的隙縫,那個小墓碑很快閃進他的瞳孔,沒錯,小墓碑上是有一團藍色火燄圍繞著,上下輕微地跳動,那些燐火像發現了他似的,立即往他的窗縫飛過來,他反射性地放開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無法再仔細去想,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一口喝完,回房睡覺。 夜裡,朦朧中,他聽到隔壁房間發出男女調笑的聲音,他起床,扭亮客廳的燈,女人的房門口沒有鞋子,表示她不在家,原來是自己的幻覺。他覺得頭痛欲裂,蒙上被繼續睡,夢境依然與昨天相似。 那個星期天,他一覺睡到下午,拉開百葉窗,一片繁花盛開的墓園在陽光下閃耀,他決定到墓園去看一看。 它是一個跟其他墓碑同樣形狀的普通的墓碑,甚至可以說是很寒酸的,沒有特別的雕飾。唯一特別的是,一張年輕長髮女子的肖像嵌在墓碑上,笑的像陽光一樣燦爛,記載死亡時是二十一歲,一般墓碑上是沒有照片的。從照片上看,她是那種走在紐約街頭,隨時可以看到的那種普通的女子,如果說因為這張照片而有什麼屬於心電或情感上的神祕情愫,倒也找不出來,死人就是死人,他不相信電影或小說中描寫的那種陰陽界交流的奇遇。 這個墓碑只有水泥色的石頭,沒有其他裝置,四周是相當空曠的綠蔭,那麼火點到底從哪裡發出來的呢?他無法想像白天安靜的靈魂,到了夜裡是否會有不同的故事,就像夜裡看見的那棵樹一樣,那麼這一切有可能都是幻覺了。 離開前,他再看她一眼,那個笑容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此時太陽還是高掛在天空,四周已經空無一人,這是一座美麗的墓園,美麗而寂寞。 入夜後,他決定到市中心那家咖啡屋去坐坐,把這些天奇特的遭遇忘記。 今晚這家咖啡廳似乎特別安靜,燈光也顯得黯淡,客人不多,多半是看報紙或是看自己的書,很少有人聊天,連今天的播放的音樂都讓人覺得有些很不舒服的氣氛。 他正專心看報時,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發自他的身後,好像有人在踢他椅子的聲音,咖啡廳並不擁擠,邏輯上來講,他後座的客人不應該會踢到他的椅子。他循著聲音往右後方看去,幾乎就在一秒不到的時間裡,他全身的汗毛快速直豎,冷顫從頭頂直落腳底。 一個女人,一頭卷曲長髮、普通長相,坐在他右後方靠牆的位置,對著他笑,桌上沒有咖啡、點心、書報,好像那樣坐著就是為了等他回頭。以距離來看,她不可能踢到他的椅子,所以那個聲音可能並不是踢椅子的聲音,他接收到她笑容的時間也許只有零點一秒,但那種恐怖的感覺卻一直凍結,無法消除,因為那個笑容在他的直覺中,不是人在笑。她沒有恐怖的面容,沒有突眼睛、吐舌頭,但卻可以把恐懼傳導到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內。 他鎮定下來,仔細整理思緒,也許是自己看錯,也許右後方根本沒有人,他決定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前再看一眼那個角落,以確定是自己看錯,但是,情況仍是一樣,那個女人無聲地朝著他笑,好像已經準備好迎接他的視察一樣,他加快步伐走出咖啡廳,迎著屋外的冷風,墓碑上年輕女人的照片一起浮現腦海,朝著他笑。 夜裡,他開始做夢,墓園裡那團藍色燐火穿透他的百葉窗,化成一團紅色,在他身上穿梭,彷佛一個女人形狀的形體控制他的四肢,讓他動彈不得,等到掙扎醒來時,已經午夜,窗簾仍是緊閉的,他感到全身像被火燄包圍過一樣灼熱,打開燈,決定走到客廳拿啤酒喝。 扭亮客廳的燈,發現隔壁的女人正坐在黑暗中的沙發上抽著煙,因為毫無防備,他驚嚇的叫出聲來,「幹嘛三更半夜坐在這裡,想嚇死人哪?」他回家前並沒有注意到她是不是回來了。 「等你呀!」女人挑逗地說。她依然穿著那件紅色紗質短睡衣,這次沒有穿內衣,可隱約看見她乳房的輪廓。 於是 他向著那個故意敞開的大門走去,「我不愛她,我只是要發洩,是她惹我的。」他這樣告訴自己。 在床上,她發出呻吟,他不認為那是喜悅,他告訴自己那是她職業性的呻吟,他很想閉上眼,卻看到她的臉露出興奮的痛苦表情,一種嫌惡與不屑混雜著身體的快感同時升起,他隨手抓住旁邊的枕頭要蒙在她的臉上,他不想看到她的臉,這個動作卻被她一把甩開,反而睜大眼睛看著流汗在她身上起伏的他…‧ 隔天早上,他出門時從樓下往上望著二樓她的窗戶,帶著複雜的心情步上一天的工作。他是掌握不住自己嗎?還是被她的話所掌握? 晚上回到家,女人房門的鞋子不見了,表示她不在家,一直等到深夜,隔壁房間並沒有動靜,也許她出遠門了,他為昨晚事後的行為感到後悔,卻不知該用何種方式補償,最重要的矛盾就是他不想與這樣一個女子有瓜葛,他寧願那是一種交易。 窗外那團藍色燐火是不是仍在繼續,他已經不好奇,躺下後,腦中一質盤旋的是女人那雙睜大的眼,與夾雜興奮的呻吟。 三星期後的一個晚上,他因為疲累睡得特別早,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打開房門,隔壁的女人穿著運動短褲和背心站在他的門口,朝著他微笑,他一句話也沒說,一把把她攬進房裡,關上門,一句對白都沒有,用最快的速度脫掉兩人身上的衣服,女人並沒有抗拒,任他處置,他幾乎連愛撫她的動作都沒有,用自己的器官與她的器官進行一場動物性的交媾。血液迅速、迫不急待地,從身體的每一條血管流竄,轉換陣營,不安地,不知所措的流竄,在黑暗中閉上眼時,沒有什麼是可以禁絕的,潛藏的那股渴望,像海棉一樣的需要澆灌,從心裡面看,那彷彿不是自己,既然不是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 完事後,他只是與女人靠著,甚至沒有擁抱,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二天一早出門時,他經過女人的房門口,很想敲門為他的自私說些什麼,但是依然沒有這麼做,上了車,經過墓園時,他彷彿看到那一棵在夜裡看到的樹矗立在墓園一角,墓碑上那個笑得很燦爛的女子坐在樹下自己的墓碑上,朝他微笑。 黑夜與白天最大的差距是什麼?不是視覺的錯亂,而是感情與感覺的迷惑,在白天的空氣中隱藏,而在黑夜中想要釋放卻迷惑找不到一個窗口,墓園的人活得多幸福,至於困惑與隱藏,只是留給活人。 晚上回到家,他買了一束鮮紅的玫瑰放在女人門口,好像是在哀悼自己的情慾與困惑,玫瑰一直到第四天才被拿走,那時玫瑰花已經凋萎、奄奄一息。那天晚上,他在樓梯口遇見正要出門的女人,在這麼晚的時刻,女人沒有熱切的打招呼甚或微笑,只是看他一眼表示交代,眼神中充滿堅定,但他看不出那種堅定到底是什麼。回到房內,他一口氣把百葉窗拉起,墓園漆黑一片,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一星期後的週末,睡醒時正值中午,他聽到隔壁房間嘈雜的聲音,打開門,發現兩個搬運工正在搬房內已打包好的箱子。她要搬家?他覺得相當訝異,是因為他嗎?他問搬運工屋主要搬去的地方。 「先生,不用找了,她要我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好像一付很堅定的樣子。」 那天下午他又去了墓園,寂寞之潮像翻滾的浪一樣敲打著他,他倒羨慕墓園中的靈魂,不必像他一樣,每天承受著無聲的寂寞。 晚上,看著窗外的墓園,藍色燐火又出現,數量很少,離開的那座小墓碑,在滿天星空的墓園上方盤旋,他彷彿看到紅色身影,哼著歌,但是愈走愈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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