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時序初春﹐應黃美之會長的登高一呼, 參與了她美國德維文學協會和日本本栖寺福報等協辦的文學研討會﹐我們傍晚飛到東京,正值黃梅初起﹐成田一夜﹐春花帶雨﹐隔晨與好友伊犁喜不及待就去緩步小園。
旅程起於雨中﹐匆匆拜別在海埔民俗工業區﹐建了1400年的淺草寺﹐駛過現代國會﹐法務省﹐總統府前﹐越護城河﹐眺望保護自然﹐很有男耕女織理念的皇居﹐據說有歷代天皇親耕的水田﹐皇后養蠶,不砍伐樹木的密林中有野生動物和植物﹐在滿是詩意晶瑩水珠的車窗望見御苑矮松﹐疏林中有三五和服女子持傘還行﹐漫思對女性不甚重視的日本﹐會改憲法為公主繼承產生女皇嗎﹖樣樣昂貴的京城﹐有撐傘騎單車者﹐市容街景像極了台北。
晌午坐車到落日,盼在日暮前得見細雨斜陽中的富士湖山和久違的台北文友。托伊犁等位的福﹐幸與美之姐同屋﹐從本栖湖的第二個早晨起﹐我們就辭別春雨﹐悄然迎來青陽。 晨起會前就行向湖﹐雨過天晴﹐湖上清朗寧靜﹐或有煙雲成圈成捲﹐飄蕩於山前。長長的湖岸上﹐有古木新樹,車騎探幽最熱門﹐不易輪得﹐然文士雅致奔放熱情,依然排班親身體現,間以唯一湖心快艇的躍然疾速﹐更令人屏息﹐迅雷不及耳地算是水上朝山。
在主席張錯教授點明人生如花之美﹐但不永遠存在﹐難得今生之剎那相敘相會﹐緣起緣滅﹐努力羅織美麗的回憶﹔外加美之會長周圓的感謝聲中﹐研討會啟幕。
自美出發的文友共歡不用說﹐更珍惜僅有兩天的研討,與港台作家暢談﹐尤其近年見面並不多的鄭培凱﹐王潤華﹐林黛嫚和尉天聰﹐向陽﹐焦桐﹐李瑞騰夫婦等位老友﹐和與我本有宿緣的佛光山永芸法師﹐和依空法師同 時也展開佛學与文學的交匯﹐議程囊括文學与藝術領域。
會外夤夜交談,寺院清雅﹐晚間特有本栖寺的攬勝影片播送﹐看這佳山吉水仙境﹐春有梅櫻秋有楓紅﹐夏眺聖山冬映雪湖。驚悚的是這附近地屬日本箱根伊豆國家公園的青木原樹海﹐每年秋冬兩季會搜得800左右厭世之人自殺,聽星雲大師慈悲地對想進這黑森林者說﹕[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要回頭再想一想啊﹗]這激起我澎湃心潮﹕淚不停下﹐沾襟欲濕。有此禪淨寶地﹐辭世的亡者當得佛光超渡。居所安適座落在沿著會館餐廳右邊小徑坡上,尤其配上夜晚的下弦月光﹑星光中花木繁茂,樹影修長, 呈淡淡暗香﹐映著富士五湖的湖聲月色, 恍然,心靈與世隔絕, 不用過早釋放預想潛藏的煩惱,盡心體會承擔這一刻的人世, 貪戀靜謐沉緬徘徊﹐夜 ! 無止盡的綿延。
晨起探櫻不得﹐悵望雲天在記憶中檢索出草山陽明﹐華盛頓的濫漫﹐對東瀛之櫻幾番錯身而過。春櫻早開, 花事已了, 櫻樹不顯衰萎,枝葉正熾。轉念沉思千光(榮西) 禪師東移臨濟禪和茶道﹐繼以道元禪﹐日本禪者鈴木大拙﹐西穀啟治﹐以及千利休的佗茶茶道﹐尤其久松真一的禪和茶在日衍盛和仲介的日本通生死學大師傅偉勳教授﹐他逝去前的心傳和燦爛綻開的櫻花﹐我都在哈佛園同得一窺﹐未能觀賞櫻花兩百種, 開悟的話又何必念念。
母親病中﹐脆弱惶恐﹐深怕慌慌陷入憂鬱病的無底深淵﹐光陰幽幽,不容分說旋至13個春天…。歲月滄桑﹐世間諸般事,不全轉眼成空如夢幻泡影?江山盛衰花葉生落, 直如生命, 音聲色相皆鏡花水月。色蘊無相。色即是空。
湖岸錦帶一般曲折綿延﹐但不顯陡峭﹐倒像山村傍水。順水而下氣象萬千在瞬目之間?還是迢遙之遠?應有隱士在這富士山之下﹐本栖湖之湄, 文藝可以超越這虛幻的一切﹖禪學靈修可能無限﹗揚眉瞬目皆是禪﹐山林水涯﹐行住坐臥﹐心定於一境﹐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專心生活。
漫步在小徑,閑看錦郁騎車﹐焦桐夫婦與孩子戲耍﹐托緣高淑玲教授領我到外牆上星雲大師書法親題[禪]字寫經堂, 誠心跪坐寫了幾句經﹐功德迴向親友康健。
飽覽勝景的文學人。在短暫的別致時點投影心湖相逢﹐學術研討會之後﹐由美國、港台藝文作家舉行圓桌會議,就「佛學与人生」暢談。由詩人鄭愁予主持、紐約叢甦女士講評,德維會長黃美之、秘書長陳銘華、佛光山永芸法師,以及楊錦郁﹐林黛嫚、方梓、周芬娜、王渝、石麗東、于疆、伊犁及我等文學作者,傾心吐露個人生命中,佛緣与文心与交集的人生體驗。
閉幕作結的是﹕與我們在哈佛創有20多年中國文化研討會的鄭培凱教授﹐感激這次緣會,佛學能供我們照見自我的本性,透過文學也可以找到我們人性中善与美的一面。年輕時創筆匯﹑文季組成同仁雜誌﹐ 1989年曾到過我們藝文小集演講的尉天聰教授則說,科技發達,對宗教愈盼望。沒有宗教淨化的靈魂與社會,前途盲目。如有宗教的智能,可讓社會有積極的動力。南華自然醫學研究所首屆研究生和趙莒玲教授等藉海外研習因緣在座,共期能再得緣從多元角度,將研討傳承下去。
最後的早課﹐也許是大家乏睏﹐六點鐘只張錯﹑叢甦﹐美之兩位大姐與我在莊嚴的華藏寶殿坐禪梵誦頂禮膜拜﹐誠敬修持。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光陰匆匆﹐在五觀堂前﹐當天飛返台北的文友反轉來慇慇話別﹐為一早出去遊富士五湖的我們美國團歡送。
到精進湖探青木原樹海﹐換上繡蓮軟鞋﹐略帶忐忑地跟著文友們進出這魔幻的自殺森林﹐多少巨樹拔地擎天﹖多少靈魂迷失蒼冥﹐我善心口頌佛陀無限哀戚。再低眉俯首﹐覽視黝暗低深的鳴伬冰穴與富士風穴﹐並不多時﹐須臾間詩人已 經要歡呼重見天日。
車子繞山而行越精進湖﹐西湖﹐在河口湖午餐﹐富士山雖未高過玉山﹐但在日人心中崇高﹐一看見就要合十崇拜,是靈峰。在河口富士的迷你富士山﹐見識到東京週邊三百多座富士塚之一﹐未曾參拜溶岩假山﹐僅於湖際瞭望聖山﹐稍減過去遙不可及﹐飄忽之感﹐五湖湖水皆由富士山冰雪化來﹐敬畏中自有逼人的靈氣。
人間仍是盎然﹐欣欣生機﹐紅花映綠蔭,我們驅車到靜崗﹐櫻木花事已休, 但在富士宮市加茂莊別園﹐富士國際花園訝然賞得海棠盛開如牡丹﹐大家觸染到富貴嬌矜的花氣。又見識到37類可愛的貓頭鷹﹐還人手一隻地攝影為念﹐更訪大小約四十水簾的白絲瀑布同神山數露幾瞥﹐皆叫人目迷心亂是接連的奇觀。靜岡縣隔著駿河灣是有名的伊豆半島旅邸﹐富士見阪坡道上的五合目聽說雲霧瀰漫﹐遠的山中湖和五湖畔的朝霧高原音樂之花﹐身延山和箱根一帶的溫泉﹐都未及趕去。
再一日﹐中午覽車二進返抵東京,放下沉重行李。對我們百般照應的詩人鄭愁予和張錯夫婦因班機不同﹐提早分道揚鑣﹔幸運的﹐我們有尚暫居東京的在地女作家周芬娜﹐擅品美食香花,領我們午餐再坐上計程車往新宿御花園﹐御苑有行宮﹐涼亭﹐梧桐林旁的玫瑰花壇﹐滿枝滿椏繁華緻密﹐據說梧桐花純白﹐思親立意他日再來重賞﹐看梅園﹐菊花栽培場﹐睡蓮池﹐玉藻池﹐日本庭園和樂羽﹑翔天等茶室﹐正午時分林間草場﹐欣見上百孩子追逐。黃昏﹐我們首度在東京時報廣場穿街走巷。
上野公園的博物和美術館是次日的行程﹐住新宿乘車便利﹐國立博物館看桃山江戶﹐鐮倉室町及東北亞等文物﹐法隆寺獻納之寶﹐我們正逢平成館考古遺物和西洋美術館古代人像之特展﹔尤其佛教弘法大師空海~774-835AD ﹐ 日真言宗開山祖﹐入唐求法返日1200年特展﹐最叫人緬懷遣唐使時代的漢和關係。
登機返家前﹐美之﹐叢甦﹐王渝﹑夏沛然夫婦﹑陳銘華等位都要休息﹐伊犁﹐于疆﹐麗東與我仍趁興再闖銀座﹐在讀賣新聞附近的靜嘉堂轉轉﹐寬闊的市場大街總算看些公共空間。到10點正歐美大公司﹐終於在日本化經理員工九十度鞠躬列隊歡迎中開門﹐尤以本土的鳩居堂的文房四寶﹐看著最精緻珍貴。
盛會終將散去﹐為了重逢強忍分離。生命何其短,任務又如此艱鉅。活著並不容易, 對生活毋須絕望,把遺憾還諸天還諸地。高飄的目標無益。過程本身恰是生命的動能,一定要自己專注追尋樂觀活下去的心靈理由﹕山水﹐文藝﹐儒釋道…好比每活一天﹐讓生命充份獲得意義﹐完成的意義大於一切﹗和合關照幫助他人完成﹐剴切地做個值得感動者或感恩者﹐不是滿好﹖。放下執著,不忮不求,真心的寬諒,追尋和睦交融。
星雲大師寫得好﹐若人能到本栖寺﹐自在解脫增福慧,靈魂重獲安適與自在。無心無念無住﹐隨處而安﹐著墨與否﹐想來都消遙不甚要緊。 (寫於哈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