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沒想到的蘇州 (張系國)

散文
我所沒想到的蘇州   張系國  
 

去蘇州前特別興奮﹐一再送伊媚兒問接待我的教授﹐有沒有辦法安排在客船上面住一晚﹖即使客船很小﹐沒有旅館舒服﹐我也不會在意的。

到了蘇州﹐就明白住客船的想法全然不切實際。沒想到蘇州的河道雖多﹐卻只賸載客的游船﹐不再有住人的客船。

但「夜半鐘聲到客船」的確曾是寫實的詩句。不去不知道﹐原來寒山寺就在京杭大運河旁。運河的河道很寬﹐幾乎和我家附近的亞歷堅尼河一樣寬﹐河裡也有巨大的駁船﹐所以顯然到現在仍具有運輸的功能。晚宴時蘇州大學一位教授告訴我﹐她年輕時還坐過從無錫到杭州的客船﹐就是沿著運河走。從她的年齡判斷﹐應該不過三﹑四十年前的事。客船到了晚間或者在運河口停泊﹐或者竟泊在楓橋港﹐距離寒山寺都不遠﹐聽到鐘聲不是問題。

現在更加不是問題了。我沒想到寒山寺的大鐘竟是新鑄的﹐巴巴結結由武漢運來﹐再圍繞著鐘建造了一座漂亮的鐘樓。這口大鐘可真夠大﹐遊人隨便輕敲一下就迴音不絕。但我對大陸熱衷新建古蹟還是有點疑惑﹐這究竟算是保存還是破壞古蹟﹖遊人看了不知會有什麼感覺﹖至少我連照相都懶得照。大鐘再大﹐如果是新的就毫無意思。

寒山寺也是新建的。未去蘇州前﹐一直以為寒山寺在城外的山上。其實寒山是僧名變成寺名﹐附近根本沒有山﹐連土堆都算不上。另一個景點虎丘倒勉強能算個土堆。登虎丘之前導遊拼命嚇唬我們﹐身體不好的不要勉強﹐就在遊覽車裡歇著吧。沒想到虎丘是個土堆﹐三步兩步就上了頂﹐幸虧沒聽她的話。虎丘也有石中劍﹐可見中外關於君權神授的神話都差不多。我想主要是因為古時候物質條件比較差﹐人也比較笨﹐玩不出多少花樣來。

中文地名的好處是讓人望文生義﹐原本平淡無奇的景點入了詩句就令讀者悠然嚮往。但地名不對﹐想要望文生義也不可得。如果把寒山換成熱海﹐詩人恐怕不會寫出「姑蘇城外熱海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句子﹐因為熱海和詩人冰涼的心境不稱。其實熱海是個依山傍海的美麗小城﹐每到下午﹐海上吹來的烏雲撞到山化為傾盆大雨﹐但很快就停止﹐留下一抹彩虹後又是艷陽天。新幹線的熱海站離日本東京不遠﹐是到伊豆半島的起點﹐絕對可以入詩﹐但這是另外一個國度另外一位詩人的另外一個故事了。

接待我的趙教授告訴我﹐蘇州大學的前身就是東吳大學。他不說﹐我還真沒想到。上次去天津大學演講﹐也是到了學校以後他們才告訴我﹐天津大學就是從前的北洋大學﹐可見這些學校都有來歷。趙教授要帶我遊覽蘇州﹐我堅決推辭。在當地遊覽﹐還是坐遊覽車最輕鬆﹑跑的地方最多﹑心裡也最沒有壓力﹐反正導遊的話聽不聽隨我。大陸的導遊都有帶遊客去購物的責任﹐但只要心有定見﹐她也拿你沒辦法。何況有時候你還恨不得她帶你去購物﹐尤其是不需要講價的地方。

導遊帶我們去不二價的絲綢中心﹐我很快買了些絲綢禮品﹐因為我最不會講價。想不到買完就被同團的兩名大陸遊客笑﹐原來即使在不二價的店還是可以講價的。攀談之下﹐知道這兩位女子從哈爾濱來杭州學習﹐和我住同一家旅館。問她們從事什麼工作﹖她們說在哈爾濱經銷韓國的現代牌汽車﹐最近生意特好﹐我一聽就明白是東北人抵制日貨的關係。

我以為這兩位女孩應該夠精明﹐想不到一日遊到最後一個景點﹐本來就是當地人的導遊竟先一步下車回家去了。她一走﹐遊覽車司機懶得送我們回旅館﹐就在一處路口讓我們下來﹐說旅館沒多遠路﹐走走就到了。我有過類似經驗﹐明知道是被司機放鴿子﹐但這兩人居然不相信﹐說一定不會的。結果我們努力走了四十分鐘才回到旅館。所以東北人太憨﹐還是搞不過江南人。

到蘇州遊覽主要當然是參觀園林﹐但是一天不能去所有的景點﹐你必須選擇不同的組合。幸虧昨天蘇州大學的一位教授點了一句﹐拙政園沒啥意思﹐不如去獅子林﹐今天我就選了獅子林﹐真給我選對了。沒想到獅子林的最後一代主人就是貝聿銘的祖父﹐耳濡目染﹐難怪貝聿銘後來會成為國際赫赫有名的建築師。貝聿銘的一些設計典範﹐依稀看得出獅子林的影響。例如窗外有景﹐實景嵌在窗框裡﹐自然成為一副畫。還有明暗相間的走廊﹐男性走明廊﹐女性走暗廊。這正是美國建築大師萊特的拿手好戲﹐原來典出獅子林﹐不來蘇州還真不知道。

新建不久的蘇州博物館也是貝聿銘設計的。我本來並不要去看博物館。在蘇州地圖上看到太平天國忠王府﹐就問趙教授怎麼去﹖他說﹕「老師﹐今天讓您自己跟旅遊團跑﹐我很過意不去。明天我帶您去看博物館﹗」原來忠王府已經變成蘇州博物館的一部分。忠王李秀成是太平天國最後一員勇將﹐死時才三十來歲。沒想到他開府蘇州﹐這忠王府還完整保留下來﹐裡面禮拜堂﹑太平天國軍旗﹑公文奏章等等應有盡有﹐都是別的博物館看不到的。

在蘇州博物館還買了一本書《老家蘇州》﹐匆匆翻閱時只覺得文字插圖都不錯﹐並沒有注意作者是誰﹐回旅館才發現作者是艾雯。咦﹐艾雯不是台灣作家嗎﹖仔細一讀﹐果然不錯﹐原來她是蘇州人。沒想到千里迢迢到蘇州﹐竟帶回一本艾雯寫的書。

出了蘇州博物館﹐順路走到一處小河口﹐居然有牌子說﹐可以搭船到我住的旅館。哎呀這正是我想找的﹐立刻去搭船。沒想到我出雙倍船資﹐船老大仍然搖搖頭說﹕「水漲得太高了﹐船過不去的。」我不知道真是因為這一陣下雨太多﹐船無法從橋底過﹐還是船老大的藉口﹐反正他不肯載我。從發展觀光的角度看﹐這麼多河道就該有水上taxi﹐讓人可以乘船到各個景點去。水上taxi 絕對有吸引力﹐許多名城像巴黎﹑威尼斯都有。即使小河道船不易進出﹐沿著蘇州的一圈護城河應該可以開放水上 taxi 的服務。

這次去蘇州﹐恰巧趕上大陸的十一長假。趙教授知道我母親是無錫人﹐就自告奮勇開車載我去無錫。沒想到短短三十幾公里路﹐我們竟開了將近三小時﹐高速公路成了停車場。在車龍裡﹐我們旁邊一輛轎車的乘客一會兒跑到公路旁大膽小便﹐一會兒前後亂跑散步﹐套一句台灣流行語﹐實在太誇張﹗

最後終於到了無錫。沒想到無錫到處都是新建的大樓﹐簡直和上海一樣﹐和小時母親對我形容的完全不同。趙教授自己也是無錫人﹐帶我到城中心一家名店吃小籠包。他說他家本來就在城中心﹐但是被遷離了。和台灣的都更計劃拖拖拉拉相比﹐還是人家什麼都說了算比較有效率。但是有利必有弊﹐這一定也製造了許多貪腐。

我對無錫的小籠包本來有很大的期待﹐沒想到一口咬下去﹐就明白我已經被鼎泰豐徹底洗腦洗胃。無錫的小籠包肉餡太甜﹐我完全吃不慣。再想想﹐母親的無錫菜早已不是道地的無錫菜﹐而是她想像裡的無錫菜。真正的無錫菜不僅我吃不慣﹐如果她老人家還在﹐恐怕同樣吃不慣。

回來朋友問﹐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蘇杭吃到什麼好東西﹖十月正是大閘蟹橫行的季節﹐人家請客時吃了好幾次。蘇州人講究吃﹐一般的大閘蟹還不要﹐一定要當地陽澄湖產的大閘蟹才行﹐的確滋味極好。還有的時令菜就是雞頭米吧﹐應該是一種水生植物。當地人愛吃水八仙﹐就是八種水生植物熬湯﹐的確合乎養生之道。

可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在街頭買的桂花糯米糕﹐才三元人民幣﹐並不太甜﹐清香可口。十月的蘇州到處都是桂花香﹐越到晚上越香。回來的前一晚恰是中秋節。我不願一個人留在旅館裡吃飯﹐信步走到旅館後頭。沿著小河道旁燈光明滅的窄路﹐有家小店賣熱氣騰騰的羊肉火鍋。我點了一人份才十五元﹐沒想到竟端來一大鍋﹐除了羊肉還有粉絲﹑豆腐﹑青菜等﹐再加一碗白飯。粉絲和豆腐都是我的最愛﹐這是我在蘇州吃的最隨意﹑最可口﹑最值得回味的一餐。(原載2013年3月文訊雜誌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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