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外鄉人 (陳少聰)

散文
永遠的外鄉人 (書摘)                     陳少聰  
 

(本書獲2012年僑聯文教基金會文學著述散文獎首獎)  

印刻文化, 2010

印刻文化, 2010

外婆  

外公外婆住的右前廂,外觀看來似乎從未修葺粉刷過,這原封未動的景象令我驚異不已,好似走入了夢境,再度冷不防地踏進了時光隧道。我注意到墻角從前放著的一張方桌不見了。從前每到清明時節,外婆和四合院的大嬸們都聚在這張桌上做祭祖的青餅。 

青餅是本地的民俗特產,原料是用艾草粉末和糯米粉混合一起做成糰子,顏色深綠,艾草的藥味道很濃,糰子裡面有的夾紅豆沙,有的包菜和肉,包好之後再放進有花紋的模子裡叩出來,就成了一個個月餅大小,面上有花紋的青餅了。我曾經站在竹凳子上參加過青餅的製作,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人的記憶是一個奇妙的玩藝兒,別的許多大事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可是有的芝麻小事卻歷歷在目,就如這青餅。青餅的滋味很濃很強烈,一如它的外觀。吃完之後,嘴唇上泛出亮亮的一層綠色的油光,抿抿嘴唇,仿佛還有種滑滋滋的甘醇遺留在唇齒之間。 

像小時候一樣,我提起腿來,跨過門檻,踩進了外婆的廚房。 

我似又看見了,站在爐竈前的外婆正撩起圍裙的一角,偷偷拭著眼睛,是讓煙燻的嗎?還是給外公罵哭了呢?外婆一碗碗地往八仙桌上端菜,外公只顧自言自語著,不知說些什麽,好像是些揶揄外婆的話吧,可是我聽不太懂。外婆一聲不吭,三寸金蓮吃力地在竈頭與八仙桌之間來回走動。 

媽媽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外婆年輕時生得很俊俏,我不懂“俊俏”說的是什麽個樣子,只覺得外婆的臉很白,有點乾癟,上面爬滿了皺紋,一年到頭穿著黑色或是深灰色的褂子和褲衩,腦後梳著個標準的老婦人梳的髮髻,前額沿兩鬢圍紮的是一條兩寸寬的黑布飾帶,前額中間繡著花,那是當時老婦人通行的髮飾。這種髮飾叫什么,我問了好幾位長輩,但是他們也都不記得那個東西的名字了。 

那個時候外婆其實才六十出頭,但在那個時代早被人當骨董看待了。夏天里她最喜歡穿媽媽給她由外地買回的香雲紗料子做的衣褲,那種正面亮黑,反面棕褐的衣料,摸在手裡又涼又爽滑,在暑熱的盛夏穿起來既不黏身,又涼快,比別的任何衣料都舒服。子女中,大概媽媽是外婆最貼心的人了。大女兒英年夭折,二女兒長年在外,雄心勃勃,小女兒嫁到鄉下去了,並且忙於侍候公婆照顧子女,自顧不暇。只有媽媽這個暫時回娘家居住的少奶奶,有閒也有能力孝敬她老人家。那一陣子,母親常給外婆熬補湯,熬好了叫采菊送過去。 

我們離開臨海時,媽媽將所有家當都交付給了外婆保管,那時我們準備潛逃去台灣,媽媽不敢明白告訴外婆我們的去向,因為那個時候解放軍已經進駐臨海有一段時間了,媽媽怕萬一風聲走漏,連累了外婆。媽媽更不敢讓外公知道,因為他老人家說話有時不很嚴謹。那次出走,原以為不過是一年半載就會回來的,誰料一走之後,從此與外婆竟成了永訣。 

離開臨海那天是個深秋的清晨,天色朦朧一片,采菊就來叫起床了。她一句話也不說,眼睛紅腫,面色凝重地幫我們整裝提行李。我不記得我們是如何由家來到城門口去坐車的,當地那時根本沒有汽車,除了腳踏車,什麽交通工具也沒有,所有街道全是青石板鋪的。外地來的汽車,都只能開到城門外頭,停泊在那裡。我想我們那天一定是步行過去的,那段路并不遠,如今翻閱地圖,方才發現那天走的路至多不會超過一里路。而那個小圈圈便是我們小時候的整個天地宇宙,當時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裡,它顯得龐大無比。 

昏濛的晨霧,大卡車外面人影幢幢,采菊和幾個其他的人站在車門外,采菊不停地拭著眼淚,媽媽也在擦眼淚。她膝上抱著小弟,我和哥哥媽媽都擠在大卡車的前座,與司機同排。 

像一個夢的片段,那天清晨在城門口的整個記憶都似真似幻,不知幾分是事實,幾分是自己無意之中的創造,迷迷濛濛,這段記憶像電腦貯篋中的光碟映像,在掀下某個鍵子時就會突地躍上熒屏:

引擎轟隆轟隆響著,塵埃揚起,包圍在車旁的人開始向後閃退。突然,好幾個人都朝著車子後方指指點點,一邊向母親示意。媽媽探出頭來往後看去,朦朧中有個黑點朝著車尾移動,步履蹣跚,跌跌衝衝。媽媽噢地一聲哭出聲來,她認出那是外婆!  “说好了不要来送,怎么又来了!”  妈妈嘀咕道……這一幕只到此為止,後面的映像早已淡出熒屏。 

那是外婆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影像”,也是我們和外婆在此生中最後的一面。我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屬於我的真實記憶,抑或是哥哥事後告訴我的,而我不知不覺地將它融入了我自己的記憶? 

自轉與公轉 

回頭細細思量,我方才驚覺到那時候的母親是多麼年輕,大概三十歲吧。可能她心裡有什麽委屈,可能她不久前經歷的一次小產讓她心身俱創?或許她與父親之間發生了摩擦?總之,住在井頭街那段日子裡,母親的情緒波動得厲害,她常常發脾氣,似乎有點歇斯底里。采菊、杏花、和我們兄妹,都常挨她的駡。她罵起人來,嗓子可不小,有時難免會驚動到鄰居,有人為她取了個外號,叫霹靂火。 

如果哥哥犯了錯惹火了她,她懲罰他的方式是打他屁股和大腿。她責罰我的方式卻別出心裁,她不打我,卻一邊罵,一邊拉著我一隻胳膊,在屋子中央打轉。她自己站在中心點上作“自轉”,我則一如 她的“行星”,圍繞著她作“公轉”,轉到她自己累了或發暈為止,而我好像越轉越上癮。每當轉得快時,我的腳幾乎一半離開了地板,成了半飛的狀態,這時我身上穿的小圓裙子也開始飄舞起來,從上俯瞰,看起來像一朵小陽傘。小裙子是母親親手裁製的,米白色的底上有一朵朵洋紅色的小花,我看得發傻了,忘了自己正在接受懲罰,幻想自己站在一朵朵紅雲上,在空中飛翔著……這時媽媽的責駡聲也越飄越遠,漸漸聽不到了。 

從這件事上,我長大成人之後,逐漸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構想,覺得幼時自我化解難關的方式,其實與藝術文藝的創作過程多少有點類似,都是一種“隔離”與“客體化”的過程,也是一種“昇華”的過程。藝術創作過程以及最後的完成,都是屬於昇華作用的過程,也是一種蛻變,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過程。孩童們本身似乎天生就具有這種不自覺的創作力,而成人們大多忘記了這個本能,忘記了他們可以藉“隔離”的方式,暫時超越或突破痛苦,反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比方說,一個飽嚐失戀之苦的人,他越是想著他得不到他企盼的愛情,越是絕望痛苦。他無形中把自己全部精力都投注在他所欠缺的這塊空洞之中了。然而如果他懂得應用藝術創作過程的方法來對待失戀的痛苦,情況應當是不一樣的。他會退一步以客觀的態度去分析自己的情緒,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是第三者,是寫這個失戀故事的作者,或是一齣愛情戲劇的導演,他的痛苦自然就會減輕得多,他的理解力與想像力也會連帶的豐富起來,他很可能就在不知不覺之間為自己療了傷,同時超越了自己的煩惱,到時候再回過頭來審視自己過去的執著,或許會很灑脫地把這段經歷視為人生難得的體驗呢。德國大文豪歌德正是這樣,他將自己年青時期一段失戀的往事寫成了膾炙人口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我想,必然是經過這樣一番“隔離”、“審視”、與“昇華”的過程。 

現在我一邊寫著童年的往事,一邊也好像在做著自我心理分析,也可說是一種“療傷”的過程吧。 

話說得遠了。還是讓我再回到我的“自轉與公轉”吧。除了飛舞的小圓裙之外,聯帶我還要說說有關眼淚的故事。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種經驗:當我哭泣的時候(小時候我好像常常哭,也不知為什麼),我常常凝視著閃爍於眼睫毛前面的點點淚花,這時便會看見類似放大鏡裡看到的那種雪花的花紋圖案,一絲絲一朵朵地從上落下來,浮動在我眼睫之前,慢慢的我的注意力整個轉移到這些有趣的花紋身上去了,漸漸地停止了哭泣,甚至忘記自己爲什麽哭了。 

其實,這淚花與小圓裙的作用一樣,都成了“轉移”與“隔離”作用中的媒介物。 

長大成人之後,我也曾無數次運用過類似的轉移、隔離、與客體化的方法,來為自己紓解憂煩的心境,在遭遇到令我苦惱的情況時,我試著將自己的處境視為一幕臺上的戲,而我自己則可能是觀眾,是編劇,或是導演。這種有距離感的審視方法,往往會使我的痛苦獲得相當程度的化解與超越。 

長鬍子的外路客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柳林下,栓戰馬,武家坡外。

膾炙人口的著名京劇“武家坡”這段折子戲裡頭的唱詞,是小時候常聽爸爸在家裡哼哼唱唱的京劇唱段之一。爸爸唱的戲我聽得最熟的就是這齣全本叫“紅鬃烈馬”的戲,全劇分成好幾折,前面的一折是“平貴別窯”,演的是薛平貴上戰場之前與新婚妻子王寶釧辭別的一段。好像爸爸每回開口哼的,不是“平貴別窯”,便是後面的“武家坡”這一段。 

薛平貴被派去西涼打仗,一走便是十八年。此刻返鄉,當年的青年人已成了中年人。他單槍匹馬獨自回到故鄉武家坡前,此時不禁思潮澎湃,感慨萬千。思今撫昔,自然而然地會“淚灑胸懷”了,京劇的唱詞就是這麼富有人情味,這段由西皮開頭,繼而轉為原板的調門,悠長沉緩,予人一分深厚的滄桑之感。 

也許是爸爸會唱的戲不多,哼來哼去的老是那幾段,也許是爸爸下意識裡與薛平貴的身世有幾分認同吧。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每回聽到這段戲,父親的身影即刻會浮現在腦海中。父親的形象往往與戲中的老生形象融合為一:薛平貴就是父親;父親就是薛平貴。 

爸爸的老生戲,和媽媽的時代流行歌曲,包羅了我幼年的整個音樂天地。母親的調子是輕盈的,女性化的,充滿著柳媚花豔的浪漫氣息;父親的調子卻是沉重的,蒼涼的,充滿著歎息與無奈。這一歌一戲,湊巧與他倆的性格基調很是配合,這是我過了很多年後才體會出來的。 

一九四九年夏天解放後不久,有天接近黃昏的時候,晚飯還沒做好。我和哥哥在大門口玩彈珠,彈珠可是哥哥的拿手遊戲之一,還有乒乓也是,在學校裡個人乒乓比賽他拿過冠軍。玩起彈珠來,他幾乎百發百中。這時,只剩下最後一局了,哥哥手裡捏著最後一粒彈珠,眯著眼,瞄準牆角邊的另一顆,正全神灌注,要將指間的珠子彈出去,忽然,身後有個男人沙啞的聲音叫了聲“若林”,哥哥猛然回頭,先是一楞,臉色突然變了,他一聲不響,回頭就往樓上奔去,我不知所措地呆立一旁。 

這一臉長鬍子的男人,肩上搭了個布口袋,一身鄉下農人的裝束,灰布褂,頭戴斗笠。他的面色烏黑,好像給煙燻過似的。鬍子好長好長。 我愣在那兒呆呆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忽然不自覺地叫了聲“爸爸”,我手中捏著的彈珠撒了一地。 

“若嵐啊,爸爸簡直不認得妳了。妳長得這麼高啦!”四歲那年我在南京火車站向他行軍禮,他把我一把抱起來的鏡頭,此刻快速地在腦子裡閃過。眼前這個像從煤礦裡爬出來的大鬍子男人,和那個英姿勃勃的軍官可沒法比啊!但是,我還是認出他來了,哪怕他再變,我也永遠會認得他,因為他是我爸爸。 

拾起一把泥土 

爸爸過世一年之後我才首次踏上了濶別了將近半世紀的故土。在武漢登船,沿長江逆流北上。浩淼的江水彷彿綿延無盡。出現在兩旁的是一幅接一幅水墨畫中的山水-山峰、田疇、農舍、水牛、稻禾、塔影、扁舟……。這就是故土啊,畫裡、詩裡、歌裡、夢裡的故國故土。

推開窗戶,伸手觸及飄過江上的霧氣,對著週遭的綠野大地,心中呼喚道:爸爸,我回來了,回到你我的家鄉來了,你在哪裡啊?是在這片大氣之中嗎?夜裡我夢見父親藏青色棉襖的身影,穿梭徜徉於巷深弄之間。夢醒,我想著,父親的魂魄必然已歸返故土了。 

從長江返美,母親也突然去世,又教我猝不及防,未能見最後一面,留下此生又一次難以彌補的遺憾。 

千禧年之後一年,我才平生第一次來到父親的老家山東。以前“山東"僅僅是證件上籍貫的名稱而已。這裡一片青山綠水。蔥鬱蒼翠的稻田,整齊劃一的阡陌,濶寛平坦的高速公路,摩登的市容,成群結隊趾高氣昂的山東老鄉,到處一片繁榮昌隆的氣象。我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聽了、夢了幾十年的想像中既老舊又疲困的窮鄉僻野。當年滿目蒼夷、屍鴻遍野的淮海之役、箇良孟之役戰場呢?怎地都不見蹤影了?眼前所見是一望無際的阡陌良田,最新式的農田噴水器四下噴射著水花。 

真是滄海桑田,畢竟一個新的世紀已經來到眼前,將歷史的陳跡湮沒無蹤,歷史在飛快地向後奔馳消失著,一如幼時在汽車裡仰望路邊一一倒退著的樹幹。 

上泰山去看日出,我爬到玉皇頂旁的曰觀峯山巔上,弓身拾起一把腳下的泥土,一把父親家鄉的土,高舉起來,對著冉冉上昇的朝陽:爸爸,無論你是不能回來,或是不肯回來,總之,今天我代替你回來了。無論你在何處,希望你那裡永遠沒有戰爭,沒有分離。如果有來世,我們必將相見;如果沒有來世,願你在天國永享安寧。

回到西雅圖,我將帶回的泥土,撒在父母親墓碑四周的土地上。 

(作者簡介:  陳少聰 生于中國大陸, 祖籍山東,在台灣長大。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後負笈美國。先攻讀神學, 後獲愛荷華大學英美文學碩士,華盛頓大學社會工作碩士學位。長期服務于臨床心理治療機構,現居加州灣區。著作有《女伶》、《永遠的外鄉人》等。曾獲中國時報散文獎,吳魯芹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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