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
問:儂屋裏廂買小菜、汏衣裳、燒飯,儕是啥人做個? 答:「馬大嫂」阿拉是勿做個,迭般事體阿拉是請鐘點工做個。 「馬大嫂?什麼馬大嫂?」她問。 「上海話裏,馬大嫂是買汏燒的諧音,就是家庭主婦的意思,」夏老師回答,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就像光碟裏的念誦聲。這應該不是伊平時講話的方式吧。等伊從這裏出去,回到大學宿舍,跟著室友一起侃山海經,仿蘇北口音、仿四川口音,更多的是仿港臺口音,互相笑謔時,伊講話速度可能要快上一倍,音調要高半個音。 「吾就是,馬大嫂…」她期期艾艾。 「對,儂是馬大嫂。」 伊的聲音怎能那麼平穩,沒有一滴滴情緒的波動?透過家教中心在大學裏找到,土生土長盧灣區的上海人。打扮得挺時髦,蹬著今夏最流行的厚底涼鞋,薄施脂粉,長翹的睫毛說是接上去的,一眨一眨哈嗲啊。突然一根顫顫垂掛,像露出什麼破綻,伊隨手拿掉,面不改色。 問:儂啥地方人? 答:吾是上海人。 問:儂今年幾歲? 答:吾二十五歲了。 「現在我來問,妳回答具體事實。儂啥地方人?」 「吾是,吾是台灣人。」 「儂今年幾歲?」 「吾今年,今年……」 下課了,伊接過鈔票,輕盈轉身道再會。 她看一眼桌上攤開的課本和閃著紅燈的錄音機,鉛筆滾到桌底下去了。 時鐘上的秒針不快不慢繞著鐘面,一圈,又一圈,十一點……一刻,十一點半差五分。再五分鐘,門鈴會準時響起,是鳥鳴的聲音,啾啾啾啾啾。這五分鐘,她不能做什麼。前面的二十五分鐘,她做了什麼?她看著課本,念頭撲來撲去,從老公昨晚遲歸,女兒考試成績退步,到新做的旗袍還沒亮相已經太緊,今晚要鐘點工阿姨烤片厚厚的鮭魚,上回教過的……她的時間,不再是分秒必爭。吾個辰光,勿好算啥。這樣說,對嗎? 啾啾啾啾啾…… 「太太。」 「外頭熱吧?」 「熱。」阿姨低頭,臉上掛著笑,沒有迎視她的眼光,把手裏的兩大袋提到廚房。 「今天買了什麼菜?」 「紅米莧,上回太太說好吃又補血,還有帶莢毛豆,太太喜歡涼拌的吧?」背對著她,阿姨的話多了。 「買了魚嗎?」 「活殺的鱸魚,一斤多哦。」 「今天我想烤鮭魚。」 「那,鱸魚冰起來,明天吃?」 她有點猶豫,鮭魚還未解凍,要不就清蒸新鮮鱸魚?但是已經吩咐了,她不想給阿姨猶疑不決的印象。這個阿姨,別看總是微笑著不多說一句,才來幾天,就把她的好惡摸得一清二楚。 「明天乾煎。對了,」她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幫我看看家裏是不是長了什麼小蟲,老覺得身上癢,睡覺時一躺在床上,就在我腿上手上到處爬。」 交代完畢,她在客廳沙發坐下,拿起報紙。這都是三天前的了。那天跟趙太太、李太太一道上街,回來等車的時候,隨手買了一份。沒有必要天天買報,也不覺得哪個報好看,幾個周刊倒還不錯,有很多美國人物的特稿,都是她熟悉的。報紙頭條是超女來上海獻唱。女兒不喜歡超女,喜歡台灣三個女歌星叫,叫……阿姨濕漉漉的拖把來到了腳下,巧妙地繞過她兩隻拖鞋。她繼續看報,沒有抬頭,只覺得有道窺探的眼神飄來飄去。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她哼起歌來,阿姨恍若未聞,繼續打掃。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她有點得意,弦外之音,任這個阿姨多「懂經」,也揣摩不出來。 報紙翻完,她躲進書房。是的,躲著阿姨。有外人在,她不好明目張膽發呆,尤其那個外人正裏裏外外忙得起勁。她也在電腦上敲敲打打,狀似忙碌。先看信箱,回了佩琪從加州來的信。佩琪告訴她,周協理走了,以前的眼中釘蘇珊樹倒猢猻散,調到一個閑缺,湯米跟新的協理拉好關係,仍然混水摸魚,「好厭倦這一切,真想去夏威夷,去阿拉斯加,度它一個長長的假!」 佩琪的電郵總是講不完的公司人事糾葛。她回信說自己在上海一切都好,做瑜珈美容美甲逛街購物,外加學上海話…… 「太太,餛飩煮好了。」 「好。」 她飛快在信尾加了一句,「鐘點工已經煮好中飯,我要去享用了,再聊!」 飯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燕皮餛飩,還有一碟八角鹽水煮開,淋了點米酒、蒜末的毛豆。 吃過飯,她換了衣服。 「太太,要出去啊?」 「我出去辦點事,如果珍妮回來,給她切點西瓜,另外看她想吃點什麼,然後就叫她去做功課了。」 「晚飯還是七點?」 「嗯。」旋即一想,偉堂今晚好像有應酬,好像有什麼北京的官員要來,辦什麼證的。應該選擇吃鱸魚的。在美國時,偉堂特別愛吃鮭魚,這裏的鮭魚可珍貴了。 她搭電梯下樓,到了三樓,一個工人進來,手裏拿著榔頭,兩眼直盯著她瞧。她眉頭一皺。不喜歡有人盯她,而且是這樣一個人。這些人沒文化,不知道盯著人看沒禮貌。而有些人,卻是打招呼不看人,另一種沒禮貌。她這套西方禮儀標準,在這裏早就用不上了。忘掉,偉堂幾次勸她,忘掉過去。 無形無影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眼光,在她身上恣意爬行。一個念頭閃過,夾著憤怒和驕傲:你以為你是誰?她迎戰工人兩道直直的眼光。工人眨也不眨,動物園裏看動物,眼光像要看穿她。儂啥人? 吾是,馬大嫂……勿對,吾哪能是馬大嫂?吾每天不買小菜不汏衣裳也不燒飯。但是,吾如果勿是馬大嫂,吾又是啥人? 有必要跟你們解釋嗎?她感到一陣煩躁。 電梯到一樓,工人讓也不讓,搶先出去了。她往大門走去,櫃台後的保安見到她,起身微笑,「下午好。」 「好。」 她繼續向前走,要走過這個鋪地毯垂吊大燈擺了大盆鮮花的大廳,卻有一道眼神攔住她,讓她腳步遲疑。那是保安從微笑後頭投射出的探照燈。他知道她什麼?想知道什麼? 「等一等,有信。」保安從抽屜裏拿出一封已經發皺的航空信。是美國寄來的,看郵戳,寄了快一個月,封口微綻。 「太太在美國有親人吧?常有美國的信。」 「是朋友。」保安還想問什麼,她繼續往前走。 在街角一家台資開設的咖啡館,她展開那封信。英文打字端端整整:親愛的愛麗絲,很久沒有妳的消息,妳真的那麼喜歡上海?真的把過去十年的鄰居朋友拋在腦後?妳是中了什麼魔咒,為何不跟我們連絡?我們很擔心妳…… 她續了杯咖啡,打開最新一期的台灣雜誌,有篇文章引起她興趣。記者訪問幾個資深新聞工作者和台商,談在大陸工作和投資經驗。第一批登陸的先鋒部隊,提到有被跟蹤、電話監聽的經驗,特勤工作人員隨意出入他們下榻的酒店,在各個地方布下眼線,動輒就要到公安局寫悔過書、檢討報告,前財政部長頭一回來大陸開會,在酒店洗澡怕被偷看,特別穿著雨衣……十年過去,世界各地來到大陸的人絡驛不絕,上海一地的台灣人有數十萬,訊息的交流無遠弗屆,那樣的監看,是做不到也是不必要的了…… 手機響了,陌生號碼,她按了拒聽鍵。放下雜誌,打了個呵欠。這幾個月來,備受失眠困擾。到底是什麼小蟲?她看看錶,結賬,過街到商場頂樓俏佳人美容中心。 「邱太太,妳來了,湘湘馬上就好。」 她躺在美容榻上,房裏還有另一張床,湘湘一進來,就把門關上,「邱太太,上星期怎麼沒來?」 「哦,臨時有點事。」 「我等了您好久,」湘湘有點撒嬌地說。 「勿好意思啊。」 「您上海話越講越好了,」湘湘笑,伊是河南人。 「也就那麼兩句,學了就忘,年紀大了。」 「臉上皮膚可沒什麼皺紋,摸起來又順又滑。」 「都四十好幾了。」 「一點都看不出。生活過得舒服,什麼事都不用操心,難怪保養得這麼年輕。」 「就妳嘴巴甜!」她笑了。 「邱太太,要我看,這脖子的皮膚可就不如臉了,一圈圈的像戴了項鍊,我們有個新產品緊膚霜,試用七折,要不要試試?」 緊膚霜冰涼涼地,湘湘的手在脖子上上下下,她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待會兒簽賬時又要後悔了,一瓶緊膚霜相當於阿姨半個月的工資,夏小姐一個月的學費。但是她無能抗拒,因為湘湘講話就像催眠,她閉著眼睛半裸躺在這裏,一點自衛能力都沒有,只能任伊篤篤篤篤講下去…… 上回說您老公是做什麼來著,一個月掙好多錢哪……女兒讀小學五年級了,國際學校,學費很貴吧……您那個社區一平方米要多少錢?是租的還是自己的……平時都作啥消遣?逛了哪些地方……臺灣比起上海,生活水平高一點吧?物價房價…… 「唔……」身上開始癢起來,想伸伸手動動腳,手臂卻沈得像木頭,腳上灌了鉛。 美國,您住過美國,我一直以為您是從臺灣來的……為啥到中國來呢?覺得這裏怎麼樣……先修眉,然後上面膜,待會兒要按摩背嗎? 篤篤篤篤……阿姨在煲紅棗雞湯,火開得極小,湯面冒著一個個小泡。紅棗去了心沒? 台灣、美國、大陸,喜歡哪個地方……美國肯定好點吧?有什麼看法,說出來,不要怕……問話的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就像光碟裏的念誦聲……台灣的問題嚴重,不想跟我們統一是吧…… 吾,吾勿曉得。 坦白從寬,拒抗從嚴,最好從實招來,去過哪裡,做了什麼,想些什麼,來上海真正意圖為何? 沒啥意圖,吾是,吾只是…… 妳沒有說實話,妳想掩蓋什麼,美國的來信,都說了些什麼?妳不說,我們也知道,天羅地網,看妳往哪裡躲,快交代真實身分! 吾,吾是馬大嫂…… 什麼? 馬大嫂! 「做夢啦?」 「哦,睏著了,妳剛剛問我什麼?」 「沒什麼。」 她可以感覺出房間裏有人,除了她和湘湘,房裏還有別人的呼吸聲。她想睜開眼睛,但是雙眼被油膏黏住了。湘湘按住她的太陽穴,逐漸施壓,壓穴的力道比往常都要大,她的頭發脹發昏,就在腦殼快被擠碎時,那壓力驟然消失。有什麼事不太尋常,她的眼睛不可抑制地拼命眨動。 「油跑進眼睛裏嗎?給您擦擦。」湘湘的語聲顯得矯作,故意捏細了嗓子,裝出來的溫柔。 「今天不做背了,我還有點事。」 「好的。」 她起身換衣時,發現另一張床不知何時躺了一個女人,臉上塗滿白膏,白色床單從脖子以下嚴嚴蓋住,日光燈照耀下,整個房間透著鬼魅氣息。 「我走了。」 「走得了嗎?」 她愕然轉身,湘湘依舊滿臉的笑。 「下雨了,要不要跟前台借把傘?」 她淋雨跑回家,短短一條街,卻像永遠到不了盡頭的汪洋,方才塗上去的緊膚膏和營養油,耐得住這樣滂沱的沖刷?她有受騙的感覺。衝進大廳,經過的地方一片水漬,保安嚴肅看著她,好像有話要說。她加快步伐。 她沒按門鈴,自己開鎖。一進門,眼睛所及之處,沒有阿姨的影子。珍妮在看電視。 「媽,妳淋到雨了,落,落水狗。」 「不是落水狗,是落湯雞。」珍妮從英語世界換到中文世界才半年多。「阿姨呢?」 「不知道。」 「功課做了嗎?」 「No homework!」國際學校的功課輕鬆得很。 她到主臥室去換衣服,床單已經鋪過,枕頭拍得膨鬆,化妝櫃上的東西都歸了位。她想到出門時應該把珠寶盒和放重要財物的櫃子鎖起來。顧不上換衣服,她打開櫃子查看證件和存褶,最重要的是美國護照。 書房裏有些重要文件也要收好,那些美國的來信……她打開皮包,信不在裏面。 哪裡去了?難道丟在咖啡館?伊芙、史密斯教授和安東尼……這些老派的人,怎麼不快點學用電子郵件?每回收到美國的信,保安的眼神顯得特別銳利。 美國的來信,都說了些什麼?妳不說,我們也知道。 為什麼伊芙說很久沒她消息?上個月,她明明寫了一封信去,因為講的事比較抽象,她再三推敲,內容記得很清楚:妳問我是誰?曾經,台灣人是相對於島上的外省人,中國人是相對於北美大陸上其他黃膚黑髮的亞洲人,現在,台灣人是相對於中國內地其他省分的人……這些話,不會冒犯誰吧? 她換上家居服,回到客廳,阿姨面無表情站在電視機前。她想到,這個鐘點工真是機靈,無論何時見到伊,都是站立著或在工作,從沒見過伊坐下來。杵在電視機前做什麼? 「珍妮呢?」 「在房間裏吧,我看電視沒關,就……」 「晚飯煮好了?」 「煮好了,先生還沒回來,太太要不要先吃?」 「不用,妳可以走了。」 她看著阿姨把門帶上。離開她住處的阿姨,是如伊所言去趕公車,回家看護生病的婆婆,照管兒子,還是到另一處所在,交代記錄存檔?雖然伊什麼都不曾問,但一個家的所有私人財物和歷史紀錄,全展開在伊眼前,隨她翻閱。伊是知道她最多秘密的人。 馬大嫂勿是馬大嫂,就像鐘點工勿是鐘點工,老師勿是老師,保安勿是保安,美容師勿是美容師。 問:小姐,儂屋裏廂有幾個人? 答:一共三個人,阿拉老公、女兒搭仔吾。 問:儂先生哪能介忙啦?常常看見伊晏回來。 答:阿拉老公是公司總經理,工作老忙個。 問:儂屋裏廂買小菜、汏衣裳、燒飯,儕是啥人做個? 答:「馬大嫂」阿拉是勿做個,迭般事體阿拉是請鐘點工做個。 夜深人靜,她戴耳機閉著眼睛,搖頭晃腦跟著光碟念誦。這個問話的人是誰?怎麼會問一大堆私人問題? 儂啥地方人? 如果儂是上海人,吾就是台灣人,如果儂是中國人,吾還是台灣人……錯脫啦錯脫拉,吾實際浪是美國人,華裔美國人…… 她突然扯掉耳機。客廳裏有人!腳步聲往書房這裏走來,她還來不及站起,黑影已在門口! 「還沒睡?」是偉堂。晚飯沒回來吃,陪北京的官員應酬到半夜。 「我,一個人不敢睡,」她可憐兮兮地說。 「吃錯藥了?」 「真的,」她跳起來,抓住偉堂的臂膀,壓低聲音,「你說,我們在這裏,會不會被監視?」 「Don’t be silly,」偉堂打了個酒嗝,「誰去監視妳,為什麼要監視妳?妳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馬大嫂?」 「什麼嫂?」 她把偉堂的手臂用力一甩,坐回旋轉皮椅裏,「我覺得毛毛的,好像接觸的人,都想探問我的私事,我們家的事,他們看我的眼神,很怪,」她越說越激動,「搞不好,我們早就被盯上了!」 本來嘻皮笑臉的偉堂,此時臉容一肅,「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他們盯上我們,我還知道他們要什麼。」 「要什麼?」 「他們最想知道一個秘密……」偉堂說到這裏,卻賣起關子來。 「哎,你快說呀!」 「他們啊,最想知道我一個月賺多少,家裏有多少錢!」 「你……」 「本來就是,他們才不管你什麼政治什麼背景,他們最最關心的是你有多少錢。」 是這樣嗎? 偉堂打了個呵欠,「他們對妳晚餐桌上擺出來的,比妳心裏想的更好奇。好了,去睡了。」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身上癢得睡不著。今晚餐桌上擺的,是人民幣一百塊錢的進口鮭魚,可不是十塊錢的土產鱸魚啊! (原載二00六年九月號聯合文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