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的見證者─底特律藝術學會（劉昌漢）

里維拉繪製的壁畫〈底特律工業〉北牆部份

真正觀賞這兩張畫是好幾年以後事情了，當時對墨西哥壁畫運動的熱情雖未冷卻，但注意力多少已經轉向其他領域，可是當面對巨作時，仍然無法不受到強烈的震撼和感動，連帶的對於底特律藝術學會也留下深刻印象。 

大多數人不知道這裡擁有的藝術藏品價值超過了10億美元，2003年它被評為美國第二大市級博物館，在涵蓋677,000平方英尺建築體內，包括超過一百個展覽廳，一個1150座位的影劇院，一個380座位的演講廳，一個藝術文獻圖書館，以及一個最先進的藝術保存研究室。底特律藝術學會簡稱DIA，它與附近的韋恩州立大學和公立圖書館等構成了底特律市的文化區域。要認識這所展覽館，應該先瞭解它的背景底特律市。

曾經是美國最偉大的城市之一，汽車工業重鎮的底特律，是殖民時期1701年由法國毛皮商所建立，城市得名於連接聖克萊爾湖和伊利湖的底特律河。由於佔據五大湖水路戰略地位，因而逐漸成為交通樞紐，並隨著航運、造船及製造工業興起，自19世紀30年代起穩步成長。1896年亨利‧福特在此地租用的廠房製造出第一輛汽車，隨著與其他汽車先驅共同努力下，這裡發展成為世界汽車工業之都，吸引了來自美國南方的大量居民，使得底特律人口在20世紀上半極劇增長。這裡曾是世界第一條城市高速公路所在，二次大戰時此處因為工業背景，贏得了「民主兵工廠」美名。

隨著勞資糾紛日趨激烈的演變，勞工激進運動隨之出現，「聯合汽車公會」於上世紀30年代開始成立，強大的勞工組織與資本家抗衡，象徵了大工業時代產生出的大量被剝削的無產階級勞工走入歷史，隨同財富資源的重新調整，形成中產階級，並成為社會主流，美國的資本主義因此獲得了新生。這兒的城市建築風格多樣，是全美至今保存二、三○年代摩天樓和歷史建築最多的城市之一，其中許多重要意義的建築被列為美國國家託管歷史遺址。 

〈底特律工業〉南牆部份

但是底特律的繁榮在60、70年代開始衰退，80年代更因美國經濟萎靡和世界進口車輛引進，嚴重削弱了重工業製造中心的地位。依據2005年的統計，底特律居民數886,675，位列全美第十一人口大都市，但數目已不及50年代人口頂峰時的一半，一度的繁榮隨製造經濟的蒸發而消逝無蹤，成為過去50年中，美國都會人口削減最多的城市。 

90年代底特律的市區試圖復甦，自1996年起開設了三家賭場，建構了新體育場投入使用，康博軟體（Compuware）總部的興建及文藝復興中心的翻修等重大工程次第進行，不過自去年繼起的經濟危機又使它的未來面臨嚴峻考驗。 

底特律藝術學會最早的藝術捐贈可以上溯至初成立的1883年，收集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國藝術，科普利（John Singleton Copley）、切爾契（Frederic Edwin Church）、沙金特、惠斯勒等的許多代表作匯聚於此。20世紀初由於汽車大亨和財閥的慷慨贈予，收藏品更擴及從古埃、巴比倫、希臘到歐洲作品，還有非、亞、伊斯蘭以及當代的藝術創作共六萬五千餘件，呈向百科全書式方向發展，其中表現主義繪的收藏更十分完整。

學會當年的舊址原本座落在傑佛遜大道，因為館藏迅速增加，所以於1927年遷移至今日5200 Woodward Avenue的現址。新館由費城名建築師保羅‧克瑞特（Paul Philippe Cret）設計，由於外型像一所廟宇，很快贏得了「藝術聖殿」（Temple of Art）的暱稱，這座文藝復興風格建築現在已經側身為國家歷史建築之一。 

克瑞特長期任教於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學院，他不欣賞對古典傳統反叛的現代主義，主張以改良的「新古典主義」（或稱折衷主義）為現代社會服務。中國民國早期建築學家梁思成、楊廷寶、朱彬、陳植等都受到他的教導影響（註），而當時已與梁思成訂婚，一起到賓州求學的「才女」林徽因因為建築學院不招女生而改習美術，回國後也從事建築工作。梁思成、林徽因和詩人徐志摩催生了中國近代史一段引人注目的人間四月天浪漫故事， 1931年徐志摩為聆聽林徽因的建築學講座，搭機自南京飛往北京，意外墜機死亡，這是題外話了。 

1930年里維拉受邀參加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墨西哥畫展，接下了美國幾件壁畫委託，畫家本人的社會主義左傾思想順勢作了激烈表達，也引起了掀然大波。第一件是本文開頭提到的舊金山藝術學院作品，里維拉在畫中工人胸前原本畫了鐮刀斧頭，因為美方不悅，而改成含意較隱晦的五角紅星替代。第二件是紐約洛克菲勒中心泛美大廈作品〈宇宙舵手──人〉，由於畫裡畫上列寧頭像，遭洛克斐勒反對，里維拉這次拒絕修改，一個說畫是我的，我有畫的自由；一個說牆是我的，我有拆的自由，最後中止合約，壁畫終被搗毀，畫家後來回墨西哥後又重畫了一幅。當時第三件〈底特律工業〉正在進行，畫裡描繪操作的工人內容具有濃厚的勞動階層意識，無需借助其他政治符碼作宣示，且吻合這兒工廠的生產情狀，因此得而倖存。不過底特律對里維拉的記憶也不是全然美好，繪製壁畫期間，學會裡克瑞特設計的一個庭院遭到改造，儘管以里維拉的光芒，這項改變至今仍然受到非議。更大的打擊是他的妻子卡蘿在這裡陪伴工作時流產，卡蘿後來畫了血淋淋的〈亨利‧福特醫院〉記述了這一不幸。 

底特律藝術學會外觀

藝術學會古典式的建築象徵了它的嚴謹，1949年這兒是全美最早返還納粹掠奪藝術品的博物館，也是美國最早收藏梵谷作品的展覽組織，種種表現都反映了專業素養，但是過度嚴厲而失去人情味也惹來批評。2006年一名12歲小男孩與學校同學一起參觀展覽時把一片口香糖黏在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海倫‧弗蘭肯賽勒（Helen Frankenthaler）的作品〈海灣〉上，男童當場遭到拘捕，次日被學校停學，學會並向孩子家人索賠兩萬五千美元罰款，使原本不富裕的這一家庭陷入絕境，藝術學會的舉措傷害到自身的形象。幸運的最後弗蘭肯賽勒的後人出面支付了畫作清理費用，使得事件以喜劇收場。 

底特律藝術學會為了應付日增的館藏，曾分別在20世紀的60與70年代增建了兩所側翼，但是仍然不敷使用。1999年開始新一項重大的擴建工程，甫於2007年11月完成，這一建設由紐澤西州建築師，同時任教普林斯頓大學建築學院的麥可‧葛瑞夫（Michael Graves）設計，為學會增添了7,7000平方英尺（約全館的百分之十）的空間，耗資達1.58億美元，部分來自州政府，以換取學會提供全密西根州的藝術服務，其餘則為募款所得。 

以前聽一位搞前衛創作的藝術家朋友抱怨人們總是到美術館看過去的藝術「屍體」，而不關注活生生，正發生中的創作。其實藝術不論時間長短，只要能感動人，就沒有死亡。不過底特律藝術學會古典的展場顯得陰暗，太多擺飾使得歷史與藝術都成為難以承受之重，恰似正門入口那座羅丹的雕像〈沉思者〉，生命成了苦行，藝術也少了愉悅。新展覽場改善了部份陳舊之感，卻無法使它脫胎換骨，重返青春，正如底特律城市面對的茫茫未來。 

底特律目前仍然是通用及福特汽車和西北航空等大企業的總部所在，都市人口的81.55%為黑人，12.26%是白人，黑人所佔比例是美國大城市中最高者。長久以來這裡經歷了經濟衰落、失業和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影響，大工業時代的龐大建設許多現今已經淪為廢墟，從燦爛到沒落，底特律藝術學會恰好成為它一個世紀的滄桑見證者。不過死去的大象仍然比駱駝大，沒落世家不乏傳家寶物，藝術學會擁有的藏品絕對值得一看。底特律市其他博物館尚有：非裔美人歷史博物館、底特律歷史博物館、兒童博物館和位於貝爾島上的道辛大湖博物館等等，去該城的人如果有時間，不妨佇足一觀。 

註：見趙辰〈“民族主義”與“古典主義”－－梁思成建築理論體系的矛盾性與悲劇性之分析〉一文。諸人回國後成為中國近代建築的奠基者，梁思成與楊廷寶、林徽因等參與了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北京人民大會堂、毛主席紀念堂等的設計方案；陳植在上海建造有魯迅公園；朱彬後來移居香港，代表作有邵氏大樓、旺角東亞銀行大廈等。
─原載《藝術家》雜誌2009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