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王鼎鈞

散文
土                           王鼎鈞  
 

(編按: 王鼎鈞短篇小說集《單身溫度》最近由爾雅出版社重新出版,並由導演作家吳念真改編為舞台劇,3月間在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造成轟動。特選該書第一篇,以饗讀者。)

   

     華弟從一片白茫茫中醒來,他看見自己半埋在白茫茫裏。忽然想起離家逃難,沿途白茫茫都是積雪,路旁雪堆裏插著許多屍體,同路膽子大的人敢彎下腰去看,看其中有沒有相識的親友。而現在,白茫茫中,一對烏黑的眼珠也在俯下來看他。「怎麼回事?」他一驚。

    烏眼珠一轉,遠了。那是一個護士。

  半小時後來了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士,講話老腔老調,嫻於應酬的樣子。她來到床邊,不等寒暄,先在床邊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好。護士站在椅後,轉著少女特有的帶稚氣的烏溜溜的大眼。

  華弟在死魚肚一樣的白色中望見女賓身上的花綢和護士兩頰的胭紅,覺得恢復了生氣。可是他一點也猜不出這位女客的來意。

  「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態度隨隨便便,完全是熟朋友的樣子。聽聲音,華弟也確乎有似曾相識之感,可是,看面容,無論如何想不起她的名字。

  「我剛才昏了過去,是不?」 

  「今天中午我經過延平街,看見你躺在一大堆垃圾旁邊,嘴上還戴著口罩。我打電話通知衛生局長,他立即派出來一輛救護車。醫生希望你能住院檢查,你要通知親人嗎?」

   那麼,她是一個陌生人了。華弟的第一個感覺是在陌生的她之前,被直挺挺抬上救護車,真是一種醜態。接著他為「親人」兩個字感傷,連道謝都忘了,只黯然說:

  「我沒有。」

  「沒關係,」她爽快的說。「我們都是你的朋友。」用手指畫一個弧,把護士畫在弧內。「可以替你辦住院手續。──你怎麼會在這兒昏倒的?」

  她究竟是什麼人?可是華弟得先回答她的問題。

  「我去找一個瓶子,一個裝藥用的玻璃瓶子。現在裏面沒裝藥,裝了半瓶黃土。你有沒有看見?」華弟想既然她從那兒經過,也許──。

  「沒有看見。」

  華弟不忍放棄萬一的希望。

  「一個玻璃瓶子,中西大藥房的藥瓶子,上面有藥房的商標,中西兩個字上下相連,像個牛鼻子。」

  「中西大藥房?」她疑惑的望望護士。

  「我也沒聽說過。」護士說。

  「這是一個老招牌,當年在上海很有名氣,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

  「這隻瓶子很重要嗎?」

  「很重要。不是瓶子重要,是裏面的黃土重要。當我離家的時候,爸爸媽媽最擔心的一件事,是怕我在外鄉水土不服。他們相信離鄉背井的人會生一種奇怪的病,會瘦,會死,任憑什麼醫生也醫不好,除非他回到家鄉,喝家鄉的水,吃家鄉的土裏長出來的糧食。如果不能回來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是找一撮家鄉的泥土放在開水裏泡一會兒,讓病人把水喝下去。只要那泥土真正是家鄉的土,一定可以把病治好。媽媽最相信這個,她非教我帶一點土不可。那半瓶黃土對我太重要了,我不能丟,無論如何不能丟。」

  護士開始插嘴:

  「土裏面有很多細菌,怎麼能泡水喝呢?太可怕了。治病還是要靠現代醫學。天氣這麼熱,你何必再找那瓶土?」

  一句「天氣這麼熱」使華弟回到夏天。今天的確熱,氣象所說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他在垃圾堆上彎腰找瓶子,出汗太多,心跳頭昏,加上垃圾蒸發出來的廢氣,跟口罩裏的樟腦味混合在一起,往腦子裏猛衝,終於使他失去知覺。不錯,天氣很熱,可是瓶子不能不找,他著急的替自己辯護:

  「怎麼能不找?那是我家鄉的土啊!那是一塊上等的旱田,它上面有祖父和父親的汗,有母親的腳印。我母親有胃病,長年吃中西大藥房的胃藥,她親手把土裝在空藥瓶子裏。在我的家鄉,玻璃瓶也是好東西。母親把土攤在白紙上,戴好老花鏡看過、揀過,弄得乾乾淨淨,才往瓶子裏裝。我帶著這個瓶子走過了七個省,最後越過臺灣海峽。非找不可,我不要住院。」

  那女士用手勢止住華弟掙扎著要起床的舉動,說:

  「不錯,非找不可。不過你的身體太壞了,還是我們來幫你的忙。我可以請衛生隊長派十個隊員,好好搜索那個垃圾堆。我是廣播節目主持人,可以在節目裏公開招尋你的瓶子。不過,你得答應一個條件。」

  廣播明星!怪不得聲音很熟。

  「什麼條件?」

  「躺在這裏好好的做個病人。你有病。」

  「我沒有病。」

  「不要固執了,當心身體要緊。」

  華弟覺得胃內翻騰,一側身,朝痰盂裏吐出一些酸水來。那一股酸味逼得他發抖。

  「我好像是病了。」他說。

  「放心吧!我的節目聽眾多,影響力很大。」她說。

  廣播明星臨走的時候使了個眼色,護士跟出來。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廣播明星說:

  「請你好好照顧他,把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告訴我。他是很好的節目材料。我可以把他、把你都造成新聞人物。你會因此當選今年度最優秀的護士。」

  「喲,我哪有那麼大的野心?」護士兩頰的蘋果色更艷了。

  「我回去安排訪問。先要訪問你的病人,談他丟掉瓶子的經過。然後,訪問衛生大隊長,談搜索垃圾堆的結果;訪問你們院長,談病人的病情;訪問他的同鄉會長,訪問他服務機關的首長。當然,還要訪問你。我每天訪問你,談你對他的認識、觀察和照料。如果可能,我還要訪問中西大藥房當年的老闆。」

  護士聽得入神,兩眼露出既興奮又迷惑的光芒,以致廣播明星不得不在臨別時用大姐的姿勢,輕輕拍她的臉,加重語氣說:

  「記著啊!跟我合作。」

  華弟果然病倒。他不斷嘔吐酸水,飲食不下,像胃病,同時大便失常,像痢疾。到第三天,又加上頭痛和發燒。

  每次打針或服藥後,他總忍不住對護士說:

  「沒有用的,這是水土不服,你們治不好我。」

  每次,那護士總是用幼稚而又權威的口吻告訴他,他會好的。他該相信現代醫學。

  護士特地把自己的收音機搬來,讓華弟聽招尋的消息。那廣播明星熱誠的、焦急的反覆呼籲,她說:「這裏有一個人,生了懷鄉病,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非常需要心理上的治療。那立即見效的靈丹妙藥也許在你的腳邊,在你門口的廢物箱裏。」

  每次聽完廣播,他總是說些灰心、絕望的話,認為萬難有找回來的希望,等護士以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所能發出來的母性給他片刻的慰藉。

  第五天,華弟看見廚房送來的稀飯,一陣噁心,大叫:

  「不要!」

  稀飯又端回去,護士來問怎麼啦?他連忙拉起被單蒙在頭上。

  第六天,華弟床邊掛上葡萄糖。針管插好,護士站在床邊看液體流注的情形,華弟對她說:

  「昨天為了稀飯的事,我很抱歉。」

  「沒有關係。不過你得勉強吃點東西才好。」

  「昨天看見稀飯,我忽然想起家鄉的一件事。」

  她的黑眼珠由葡萄糖液轉向他的面孔,很有一聽的興趣。

  「我十歲的那年,村子裏忽然來了個流浪漢。他的鞋底綻裂,腳趾出血,一雙腿又粗又大,證明他已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他說出來的話沒有誰能聽得懂,證明他的家鄉離這裏很遠很遠。

  「這裏不是他的目的地,可是,他實在走不動了,非停下來不可。他像乞丐一樣襤褸,又沒有一文錢,客棧老闆不肯留他,教他去住破廟。我們一群孩子圍著看他,跟在後面喊他,他頭也沒回過來看一下,走到廟裏,倒在一團稻草上,睡了。

  「我回家說給媽媽聽。媽媽說,好可憐,他吃什麼呢?

  「第二天中午,媽媽問我:那個可憐的人出來吃東西了嗎?

  「我搖搖頭。

  「媽媽盛了一大碗稀飯,要我雙手捧著送去。那人仍然睡著,睡得很甜,好像連翻身都不曾有過。我喊他,見他不應,就把稀飯放在他身邊,跑開了。

  「午飯後,媽媽對我說:到廟裏去把碗拿回來啊!

  「那人仍然酣睡,一動未動,稀飯因為冰冷而顯出凝結的樣子,一個米粒也沒短少。

  「快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又說:到廟裏去拿碗啊!

  「我去了,空著手回來,因為碗裏仍然滿滿的盛著稀飯──米粒完全沉澱,上面一層銀灰色的汁。

  「媽媽出了一陣子神,問爸爸:那人怎麼啦?病了嗎?

  「爸爸從廟裏帶回來壞消息:那人病得很重。

  「爸爸請一位中醫去看病,回到我家開方。中醫不住的搖筆桿兒,筆尖離紙兩三寸高。他說,這是水土不服啊!誰能治得了?

  「他搖著筆桿問爸爸:你以為我是神醫嗎?

  「爸爸說,死馬當活馬醫吧,我們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外鄉人死?

  「中醫又躊躇一番,然後一口氣寫下藥方。他說他捐出藥來,要我爸爸捐一床舊棉被。

  「中醫說:快寫信告訴他的家人,教他們從家鄉帶土來。接著,他又說,信太慢,怕來不及,應該打電報。

  「打電報?他的家在哪裏?誰也聽不懂他的話,怎樣去問他呢?

  「爸爸去找瘸爺。瘸爺是一個還鄉的老兵,吃了二十多年糧,到過天邊地界,各種方言都聽見過。他很神氣的說:沒問題,我是李太白,通八國的英語。

  「爸爸打電報給那人的哥哥。以後過了許多天──我說不出究竟是幾天,有一個外鄉人來找我爸爸,一個鬍子和頭髮都有些灰白的小老頭兒。我們也聽不懂他的話,可是爸爸一看見他,就明白他的來意。 

  「爸爸帶他到廟裏,我自然跟著。

  「一路上,這惹人注目的異鄉人招引了許多人跟在後面。

  「當我們送藥的時候,送飯的時候,送棉被去的時候,那流浪漢只用憂慮的疲乏的眼神望一望,一點激動或感謝的神色也沒露過。現在,他望見哥哥,驀地坐起來,像個健康的人那樣坐得筆直。他的哥哥撲上去,兄弟倆抱在一起了。

  「他哭出聲音來。一面哭,一面訴說。

  「他哥哥也一面說話,一面哭。

  「聲音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急促。誰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能聽懂哭。

  「不久,弟弟的聲音噎住了。

  「哥哥獨自喃喃了一陣,也止住。他發現弟弟已經斷氣。

  「於是他嚎啕大哭。爸爸拾起我的手往外拉。我望見一隻野狗在舐那只業已空了的稀飯碗,爸爸一腳把碗踢得老遠,踢進荒草叢裏……。」 

  護士眼睛低垂,說: 

  「這個故事太悲慘,你不該講這樣的故事。」 

  一宵暴雨,早晨,護士來打開窗子,清涼的空氣流瀉進來,陽光鑲上屋脊,令人爽快。華弟覺得今天是個不同的日子。 

  「有我的信嗎?」他問護士。 

  「半小時後,第一班郵差才來。」 

  他不停的看錶,等到二十五分鐘過去,就迫不及待的走到大門口去等信。經過走廊的時候,他看見草葉上水珠裏的虹彩。 

  等了十幾分鐘,不見信差,自己先覺得累了,又慢慢沿著走廊走回。虹彩已被蒸發,他在窗子外邊望見他的床周站滿了護士和病人,好像有一個重要的病人躺在那張床上斷氣。

   他走進病房,那些人立刻離開空床,把他圍住了。護士把一隻小小的木匣送到他的鼻尖上,愉快的說:

   「恭喜你!有人給你寄回來了。」

   他嗅到類似棺材的氣味。

   當木匣快要打開時,他心跳如搗,木匣打開,瓶子露出來,又是一片恭喜聲。

   眼睛已經看出那不是中西大藥房裝胃藥的瓶子。中西大藥房的瓶子瘦長,眼前的這個瓶子扁平,而且形狀像琵琶。可是耳朵仍然為他聽到的佳音空高興。

   「弄錯了,這不是我的東西。」他終於宣布,弄得大家很失望。

   幸而瓶子以外還有信。寫信的人是一位戰士,他說,他到華北沿海去完成一項任務時,順手裝了一瓶土回來。他認為,那地方雖不是華弟的故鄉,但距離究竟很近,而且陸地相連,這土一定能代表家鄉。

   這封信把大家的話題移轉到國軍的英勇上,每個人都能說出幾件軍人冒險犯難的故事,興高采烈,使病室裏又充滿了生氣。華弟想,在危機四伏的地方,這位戰士還肯為我的事分神,太令人感謝了。他仔細把玩那瓶子,瓶裏裝滿了黑色的土壤,土裏混著沙和碎石屑。他覺得它不像自己失掉的土那樣漂亮。

   兩星期後,華弟的臉上瘦出稜角來,他天天盼望找回那隻失掉了的瓶子。如果沒有家鄉的黃土,他想他是完了。

   為了聳動眾人的聽聞,廣播明星在他的節目裏反覆強調這一點。醫生似乎稍稍受到她一點影響,這幾天,他來查病房時總忘不了問華弟:

   「黃土找到了沒有?」

   真正的家鄉泥土沒有找到,好心的聽眾們卻送來各式各樣的代用品,華弟床頭的小几上擺滿了這些東西,已經沒有餘地放熱水瓶。

   晚間,護士來說:「你應該給他們回信了。」

   真的,應該,護士已催過幾次。

   他點頭,雙手揀起一隻圓筒形的瓶子。它特別大,玻璃晶瑩明亮,裏面裝滿了黃澄澄的土,乍看像一截木材做成的圓柱。瓶子外面貼著標籤,記明土壤的重要成分和裝入的年月日。

   一個研究生翻查資料,找出前輩專家對華北土壤所作的分析。他在實驗室裏為華弟如方配製,他說,用科學的態度看,這才是真正的華北黃土。他在配土的時候特別多放了一點鹽分,用以紀念華弟家人在這塊土地上所流過的汗水。華弟很容易看出那黃色是用色素染成的,他不喜歡。

   護士把錄音機準備妥當,請華弟說話。

   「我說什麼好呢?我只能說,這一瓶配出來的黃土裏面還缺一樣要緊的東西。當初,我的媽媽把黃土放在白紙上攤開低下頭去審視的時候,有兩滴眼淚落在土裏。那半瓶黃土裏有不朽的母愛,這一大瓶裏卻沒有!」

   他換另一隻瓶子,一隻小巧精緻的瓶子,原來是裝香水用的。信的字跡也很娟秀,第一句話就聲明自己是個女孩子。他從農場附近的小河旁邊掘了一些乾淨的泥土,她問廣播明星:為什麼這位華弟先生沒有發覺這兒的土地可愛呢?為什麼他嗅不到這兒的泥土的芳香呢?這土壤形成美麗的景色,熟透了甘美的果實,他為什麼不看重他現在所能有的呢?

   「這女孩好可愛!你怎樣答覆她?」護士說。

   「當我在初中二年級讀完中國地理的時候,地理老師問全班同學:那裏是全國最好的地方?

   「全班陷入沉思。有一個最頑皮最不用功的同學高聲說:中國最好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

   「我以為他將受到申斥,不料老師的反應很平和。老師點點頭說:誠然,誠然,這是標準答案!」

   護士關上錄音機,說:
   「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我跟你是同鄉。」

   「同鄉?」

     「小同鄉。」

   華弟注視她,像從未見過她一樣。

   「我看不出來。」

   「我從來沒有到過家鄉。家鄉真有你說的那樣好?」

   「當然。」

  「即使它真有你說的那樣好,我也不會去想它,因為我沒有見過。我從來不會為了它做夢。我住過很多地方,每一個地方都不是我的故鄉。我是沒有故鄉的人。自從見到你以後,我知道有故鄉的人很苦,我比你們好些,我沒有鄉愁。」

  「你很幸運,可是我不羨慕你。」

  「每一個地方都有它的缺點,難道故鄉沒有?」

  「也有。」

  「你該多想它的缺點。」

  「我想過。我想起當我十歲的那年,也是夏天,有一個牧師從城裏來傳道,我覺得他又唱又念很有趣,就跟著他走來走去。中午,一個教友招待他們吃午飯,主人和客人圍著飯桌坐好,牧師帶領大家做禱告。當他們禱告完畢,睜開眼睛的時候,飯桌上的菜盤裏密密麻麻落滿了一層蒼蠅。牧師伸筷子去夾菜,轟隆一聲,蒼蠅向四方飛散,就像盤子裏起了小小的爆炸。牧師這才發覺是怎麼一回事,他的筷子在盤子裏停住了。可是主人殷勤讓客,牧師欲罷不能。我記得清清楚楚,牧師閉上眼睛,大喊一聲『求主保佑我們!』夾起菜,很勇敢的放進嘴裏。這一切,就像在眼前剛剛發生一樣。」 

  「哎喲!」護士輕輕掩住鼻孔,很難為情的說:「這樣的地方怎麼能住?要是我,這一輩子都不回去。」 

  「我因此更要回去。這是我們彼此不同的地方。」 

  廣播明星一進病房,就興沖沖的對華弟說:

  「恭喜你,你的氣色好起來了。」 

  華弟摸摸自己的面頰:「我覺得很弱,精神比剛入院的時候差得多。」
 
  「不,經過兩個星期的休養,你的精神比以前好。醫生說,沒檢查出你有什麼病,我們都可以放心了。」

  「可是我又加上失眠──」

  「那是心理的問題,能放開一點自然會好。」

  「你剛才一進門就說恭喜,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東西找著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廣播明星笑吟吟的指著小几上的那些瓶子。「本來,丟掉的東西很難再原件找回來,如果那是好東西,拾到的人想據為己有;如果那件東西微不足道,又沒有誰肯去拾它。」 

  華弟聽出來她有放棄搜尋的打算,惶惶然問:

  「那,怎麼辦呢?」

  「我不是說過嗎?收之桑榆。有一位小姐來信勸你珍惜眼前所能有的東西,她的意見很好。你可以在我的節目裏宣布接受她的意見。我可以把她請來,讓你們在節目裏見見面,彼此做個朋友。這件事情可以有開頭,有高潮,有結尾,皆大歡喜。」

  華弟不解:「有結尾?我的東西沒有找回來,怎能算是有結尾呢?」

  「既然找不回來,我們就得安排另一種結尾。」

  「不,」華弟堅決的說:「我不要這種結尾。我寧可沒有結尾。現在談結尾也太早,請你繼續廣播,天天廣播──」

  「聽眾的興趣不可能維持那麼久。現在收場恰到好處。」她的語氣也很肯定。

  「我不能為所謂聽眾活著。」

  「全體聽眾也不能為某一個人活著呀!」 

  他們之間忽然有了距離。這是他原來沒有想到的。 

  只覺得心頭絞得緊,沒提防有眼淚。趕緊把淚源切斷,端端正正仰臥著,把已經滾出來的淚珠盛在眼角裏。 

  廣播明星沒有覺察,仍然用響亮而肯定的聲音說:

  「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很可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你一個人在外鄉漂流,當然是寂寞的,如果有個知心的朋友,就不會那樣想家。我準備幫你這個忙,不過,別拖延下去把節目的氣氛拖冷了,最好在這兩三天之內。」 

  在走廊上。 

  「你看他會答應嗎?」廣播明星問護士。 

  護士搖搖她在帽沿下伸出來的髮綹。「我不知道。這個人好怪,說的話做的事都怪,不像一個正常的人。這幾夜,我送藥去給他,都發現他沒睡,眼睛睜得很大,很可怕。他會不會有精神病?」

   「那或者不致於。我看這是一個很固執的人,固執得不通情理。聽眾本來是同情他的,可是現在,聽眾開始討厭他了,已經有人寫信來罵他。他太愛自己的故鄉,惹起了別人的反感,別人會嫉妒他、歧視他。我不能讓他把節目拖壞了。」 

  「打針、吃藥都治不好他的病,他說,只有黃土。也許他的話是真的,我覺得很神祕。」 

  廣播明星很舒適的打一個哈欠,說:「這些日子為他的事,實在累了。」 

  有一個擦皮鞋的小孩,背著他的工作箱,在鬧市裏走來走去。他還沒找到固定的碼頭,只好一面走,一面看別人腳上的皮鞋。 

  這天,他忽然看到地上有隻玻璃瓶,裝著一點黃色粉末。他聽過廣播,覺得它很像是別人要找的東西。拾起來細看,果然,玻璃上「中西」兩字連成一體,的確像個牛鼻子。

    唯一的疑問是裏面的黃土不是半瓶,只有薄薄的一層鋪在瓶底上。這也難怪,瓶塞已經沒有了,裝在裏面的東西怎能不流出散失? 

  他拿擦鞋用的棉花把瓶口塞好,打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正是那個廣播明星播音的時間,他愈聽愈得意,暗想: 
  「好呀,東西在我手裏,終有一天,你會懸賞,看你懸賞多少,我再拿出來!」 

  一天又一天,他在一旁窺伺。他天天以為會出現賞格,可是沒有。直到最後一天,沒有。

  只好白白把東西還給他們了?他非常之不甘心的去找那家醫院。 

  走進大門,進入一座很寬敞的大廳,裏面人聲嘈雜,腳步起起落落像雨一般打在光滑的地上。整座大廳很像那個擁擠著旅客、送行者和航空公司職員的飛機場。

  正在東張西望,吱,吱,吱,醫院的守衛穿著破舊的大皮鞋走過來,施出趕蒼蠅的手勢,說: 

  「去去!這裏不能做生意。」

  「我不是來做生意的。」

  「嗯?」守衛盯住那隻擦鞋用的小箱。

    擦皮鞋的孩子從小箱裏取出玻璃瓶來。 

  並不伸手去接,守衛只從對方伸過來的手心裏端詳那瓶子。不錯,上面有個牛鼻子。 

  等到看清楚了,再抬起眼來問: 

  「為什麼不早點送來?」

  「我今天才拾到呀!」

  「趕快送到服務臺。」

  「是,是。等一會兒,我能不能給他們擦擦鞋?」他指一指排坐候診的那些人。 

  守衛沉吟了一下:「可以,你這孩子不壞。不過,我什麼時候教你走,你得馬上就走。」

  「當然!先給您擦一擦,好不?」他打量守衛穿的那雙大皮鞋,擦一次,大概要用擦四雙普通皮鞋的鞋油。

  「今天不必了!」守衛扭頭走開。 

  瓶子回到華弟手中時,他喘著氣反覆看它,用乾乾淨淨的手絹一再擦它,一雙手對它忽而緊緊握持,忽而輕輕撫摩。他問自己,又像問別人: 

  「怎麼只有這麼一丁點兒呢?怎麼只有這麼一丁點兒呢?」 

  「這也夠你喝幾次的了。」護士說。 

  瓶塞也遺失了。華弟覺得這瓶子是個受盡折磨遍體鱗傷的遊子,實在不忍心再拿那點土泡開水。 

  「怎麼只有這一丁點兒呢?」他一再這樣說。

   「現在要不要喝?」護士對他,那業已冷下來的熱心,又恢復了。 

  「也好。」他勉強這樣回答。 

  「我得把門關起來。」她一面說,一面做了,並且拉上窗帘。「不能讓別人看見你喝這種東西。醫院當局如果知道了,會罰我。我實在有點好奇。」 

  說著,她熟練的、迅速的預備開水,鋪一方白紙,把瓶子裏的土倒出一點來。當她倒土的時候,華弟在旁連連說: 

  「當心,當心。」 

  她左手端水盃,右手舉起那一小方白紙。華弟說: 

  「等一等,讓我看一看。」

   他從床上坐起來。她把那一小方白紙舉近他的臉。沒有一層玻璃擋著,他覺得那土更親切。他聞到香味,那是故鄉泥土的芳香。這氣味好像對鼻腔黏膜的刺激很大,忽然一陣發酸,忽然在不能控制的情形下打了個噴嚏,有鼻涕也有眼淚。 

  這一個噴嚏,把鋪在紙上的一層黃土吹得完全飛到空中去了。 

  他連連說可惜,用拳頭敲自己的鼻樑。愈敲愈酸。護士丟下水盃,阻止他:「你的鼻子出血了!躺下!躺下!」 

  他在躺下的時候,用手搗住鼻子,然後拿開,看鮮血污染了的手指。 

  經過護士的處理以後,他安靜下來,反來覆去看那隻找回來的瓶子。裏面僅僅剩下幾撮土。良久,他把瓶子塞在枕頭底下,對護士說,一句一句很堅定的說: 

  「死生有命,這點土我得留著。我的病交給現代醫學。」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