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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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 說實話,它的文學價值比不上張愛玲的其他作品,且史料價值也不怎麼高,有的就是像八卦消息那樣的閒談材料而已。因為它細碎零亂躲躲藏藏,要說的精華都已在《對照記》和《儘餘錄》中說完了,尋找可以佐証〈色戒〉電影情節的人恐怕一直要到第四章以後才能讀得下去。
張愛玲的散文和短篇小說幾乎無懈可擊,但她的長篇我嫌它俗氣:她筆下的人物都有點病態,不過也許那就是清末民初那些沒落貴族家庭的正常生活吧:吃祖產、打麻將、抽大煙、揮霍與墮落,男女間的情愛也都間諜對間諜式的算計著,有時還亂倫。 好在她有才氣,有她獨特的切入點和她獨特的寫法,死草生華風,俗而深刻,把四十年代的上海替我們留了下來,可是在那個世界的瑣瑣碎碎皆是陰暗的一面。如唐文標說的: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明的地方。她適合寫別人,並不合適寫自己。因為當時她年輕,她看人都是高高在上,愈看到別人的污穢愈顯出自己的<貴族>。她自我感覺太好了,但同時她在金錢上又十分的自卑,所以她老是從門縫裡看人,尤其是男女關係,她自己的母親說穿了就是當時的交際花,過著半上流生活,從她那兒聽到看到的故事能一步步光明到哪兒去呢? 這本書寫她的母親和姑姑倒寫得比較多較好,寫自己也很坦白(p. 177在紐約的打胎,與胡蘭成的性事),想來是女性主義抬頭之故,她和她母親姑姑那一類的女性在當時可算是相當前衛的,但是如今看來她們只是一般的女強人罷了。如果以前張愛玲寫她們要遮遮掩掩,情有可原,但晚年如果是自傳,她理當寫得更為坦蕩一些才對。不過到底是自己的親人,到底是書生教養的她,寫來修修改改還是只敢以小說的形式見人。張愛玲這個人,我相信她比她的小說可愛。她還是有她天真正常的一面,只是成名太早反受其累,她的自閉完全不是天生的而是出於後天的選擇。比如她跟胡蘭成的戀愛,她還是那麼計較那麼在乎,其實《今生今世》裡胡給她的是加分並不是減分。像她這麼有高度的人(人高名氣地位都高),居然還要跟一個無賴計較,可見她一直到死都還活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她一定想過要用新女性的角度來重寫那時候的事,比如《小團圓》p. 33: 「張愛玲的母親說比比(炎櫻):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很多忙,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戀愛。以前常聽見跟三姑議論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另一個指揮。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嬸三姑同性戀愛。」 我想在四十年代的上海,被漢奸包養說不定比同性戀還高級一點。這是底線吧,只能點到為止。時代雖在前進,人的學養總還有個分寸。 張愛玲的心裡很少有自己以外的東西,對於民族國家根本沒有觀念,這是我以前看她作品的印象,可是《小團圓》裡居然也有了她自己的說法,這是因為把這本書當自傳來寫才會有的寫法,我想。p. 65: 「她希望這場戰事快點結束,再拖下去瓦罐不離井上破。 整理出來的体糸未必可靠,也許就是想到別人給她立傳還不如她自己來自言自語的好,亂是亂,先擱著再說,這也許就是她有時想出版有時又想銷毀此書的原因。我們實在不必去責備宋以朗或者皇冠出版社。對張愛玲而言,她最怕的是等待,不是褒貶。 張愛玲對文字總有高人一等的領悟,在這書裡依然處處可見。p.97: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么不許說<踫>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踫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副刊<快活林>不知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想為什么<快活林>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干>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處女<壞了身体>有關。」 這些過渡時代的女性,作風新派,但思想畢竟還是纏過足的。張愛玲的母親拚死要送她上洋學堂,想來也是為了讓她做一個徹底的新女性。張愛玲年青時衣著上標新立異,看似新派,無奈骨子裡還是〈法家的帽子道家的鞋〉(周作人語:不徹底的意思)。女人靠寫作為生在那個年頭,真不簡單。當時上海三個名女作家:蘇青、張愛玲和潘柳黛,想來真算是女性主義的先驅。潘的文章從沒看過,但看過她的刻薄異常驚人,她嘲笑張愛玲說:如果說某某有貴族血統,就好比太平洋裡淹死一只雞,你喝黃埔江的水就說像喝雞湯一樣嗎。那時的前進派女人,今無可比,好像蘇青也說過:我是絕不戴上面具裝美人的。人家說:胡蘭成寫《今生今世》是藉張愛玲來美化自己,可張愛玲也不是省油的燈。于青寫張愛玲傳,稱她為<奇才逸女>,其實她想<逸>並沒有逸成。在《小團圓》裡,她也寫打胎,也寫與胡氏的做愛,她已經盡量做到忠於自己的地步,可是揭人瘡疤不痛,寫自己犯得著把自己解剖得那麼血肉模糊嗎?胡的三妻四妾的想法是促使她忍痛割愛的原因,但在《小團圓》裡,她卻寬容大度的用東西文化的差異來解脫,P. 237: 「蕊秋(她母親)常說:中國人不懂戀愛,所以愛過外國人就不會再愛中國人了。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是業精於勤,中國人因為過去管得太緊,實在缺少經驗。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此外還需要一種紀律,之雍(胡)是辦不到的。 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九莉給她母親從小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的好奇心純是對外的,越是親信越是四周多留空白,像國畫一樣,讓他們有充份的空間可以透氣,又像珠雨寶上襯墊的棉花。不是她的信連信封都不看。偏偏遇到個之雍非(把他同時愛的其他女人)告訴他不可。當然,知道就是接受。但主要是因為那是他得意的事。」 她把才子佳人的大團圓挖苦成小團圓,已經夠張愛玲式了。她的惡夢已經醒過來,因為她再也不去等待(p.325) 。所以出不出版這本書相信她不會在乎,寫還是要寫的,文字才是她永恆的戀人。 她眼中的別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卻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她這翠藍的一大塊,全是体積,狼犺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這就是張愛玲最拿手的蒼涼。在廢墟一樣的老上海,她終於擠出地位來了。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轉載:香港大公報及澳門日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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