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女子 (劉大任)

散文
蒼白女子            劉大任  
 
    薄暮時分,一名蒼白女子沿牆疾走。
 
    這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張愛玲印象。
 
    這個印象,對海內外眾多張迷而言,不僅無法理解,而且不能接受,我知道。 

    但那是一九六八、六九年之交,又一個張愛玲一度恐懼過的“大難將至”的時代。你如果未曾經歷過,一定無從設想。人活著的時代,人活過的時代,其中恒有斷層。你與我,以及我與張愛玲之間,有跨越不了的鴻溝,我的表述,只能當故事讀。 

    我的張愛玲印像是時代直觀與親眼目睹的混合產物,裡面有她的外在形象,也有我的內在活動。 

    我那時在加州(柏克萊)大學讀博士學位,主修比較政治,專攻現代中國革命史。留下永恆印象的那天,我記得特別清楚,正在思考如何將社會學家愛德華•席爾斯(Edward Shils)有關落後國家知識菁英理念異化的學說,適用於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救國意識。 

    黃昏前後,我從研究室下樓來到街面,只見一名全身素白的女子沿牆疾走,擦身而過。等到我發動引擎準備上路,才忽然想到,那就是我的新同事張愛玲。

    為了幫助我完成學業,陳世驤教授給我在加大現代中國研究所謀了一個差事,號稱 ‘助理專家’,其實就是工讀生。我的固定工作包括教洋學生中文。洋學生的程度參差不齊,但都是博士或博士後研究生。程度低的只能教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之類,高的也可以高到明清史料,甚至於地方志、墓誌銘。 

    張愛玲的辦公室在我隔壁,若不是她的前任莊信正透露,我根本不知道有幸得此芳鄰。然而,張愛玲的作息習慣與常人迴異,太陽不下山她不上班,什麼時候下班當然更無人知。總之,她的安排彷彿就是為了不與任何人接觸,幸好她的工作也不需要與人接觸,因此,雖曰同事,到任一段時日,我從沒見過她。 

    現代中國研究所初期設於校外的Shattuck Avenue,即今天的地鐵站附近。但那時還沒建地鐵,整個金山灣區也沒現在這麼熱鬧,不到天黑,車馬行人已十分寥落,蒼涼氛圍中的驚鴻一瞥,不免讓我震動。 

    我那時雖非張迷,也讀了幾本她的書,而且,來往知交中,不乏張迷。水晶應該排名第一,但他到柏克萊,或許在張離開之後,因此,同他的討論,沒有現場效應。唐文標則比較複雜,他的最愛張愛玲與希區考克,皆非我所喜,尤其是唐到保釣後赴台前那段時期,思想見地不免受時代風潮所染,對張愛玲的態度只能以愛恨交加形容。楊牧那時改名不久,我們仍習慣叫他葉珊,意見稍有距離,談論時每以 ‘那婆娘’代稱。最激烈者莫過於郭松棻,他的名句是 ‘姨太太文學’。交班不久的莊信正則是張迷中的關雲長。張愛玲晚年只信任兩、三個人,莊居其一,移交前後無微不至或為這層關係的淵源。

    所有這裡提到的人,那時都在陳世驤先生的羽翼下,我們有時 ‘自詡’ 陳公門下行走。 

    這一切因緣都構成我初見張愛玲時不免震動的背景,當然還有其它••••••。 

    六十年代的柏克萊,是左派視為聖地而右派深惡痛絕的反越戰爭民權的中心,又是嬉皮靈藥文化的首都,校園裡,各類議題的政治鬥爭與思想交鋒熱火朝天,周遭的街道社區,則有世界各地前來朝聖的花神兒女,製造了一種空前絕後的波西米亞次文化。台灣貧血資訊與封閉教育系統下長大的我們一代文藝青年,乍見這種場面,能不心搖神蕩、目瞪口呆?張愛玲出現時,我和我的那批朋友,大抵處於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心理狀態。 

    張愛玲可是見過世面的人,她怎麼看我們?當時的我無從得知,只是現在回想,偶有在辦公室或社交場合見到的時候,總感覺她的眼光,好像遙對我頭部上方至少一尺的某個空間。如今,我也到了她當年的年紀,每次見到E世代的風流人物時,往往想到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眼光。 

    張愛玲在加大的工作叫做“當代中國詞彙研究”。這種工作為何必要?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可能莫名其妙。必須說明,美國重歐輕亞,向為傳統,日本研究的認真起步,恐怕是珍珠港事變以後的事。 《菊花與劍》這本經典作品,便是軍方支持下的第一本人類學研究。不同於漢學的 ‘中國研究’起步更晚,如果不是韓戰中 ‘意外’ 死了幾萬人,美國學院裡肯定沒這些預算,加大現代中國研究所也無從設立。陳世驤即使愛張愛玲之才,對她的小說高度評價,也無機緣給她支援。這個邏輯固然有點簡單化,但說張愛玲後半生有幾年的生活來源為中共人海戰術間接所賜,也未嘗不能成立。

    為避共禍一路流亡到北美洲的《秧歌》作者,大概不會接受這個推理,然而,內心深處,會不會有些矛盾呢?別的我不知道,但她的工作熱情不很高,是可以見證的。張愛玲的研究主要是遍讀中共的報紙雜誌,從中挑選 ‘新語句’、’新詞組’,每年蒐集一批,並通過自己的學養,考古論今,寫一本三、五十頁的小冊子。舉例說,毛澤東用 ‘東風壓倒西風’為中國人的反帝運動打氣,這句話源於《紅樓夢》中林黛玉的某種愁情。曹雪芹為什麼這麼用?毛澤東為什麼那麼用?張愛玲的工作便是幫研究中國的洋人掌握其中的曲折變化和信息。 

    雖然一年只需要寫一本小冊子,據我所知,能力絕對不是問題,這是可以肯定的。我猜,她對這件差事的性質,一定厭惡到了極點。 

    陳世驤老師一九七一年春天心臟病突發去世,追悼會後,唐文標有句名言:“樹倒猢猻散”,不幸應驗了。 

    我於一九七二年失業後另謀出路,倉皇離開了柏克萊。張愛玲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樣的情況下走的,我都不甚了了。對我而言,’大難將至’ 想不到竟出於陳公的英年早逝。對張愛玲,我想,失去陳公庇蔭的花果飄零,也許只是上海時代 ‘大難將至’ 後的又一個小轉折而已。 

    柏克萊時代以後,三十多年了,自己的行踪​​也逐日蒼白,心中的蒼白女子印象,竟因此而有了點不朽的意味了。

 

1 comment to 蒼白女子 (劉大任)

  • 余國英

    說張愛玲〝不朽〝,善哉其言,由她的作品及為人,可以引發出這麼多議論來看,她真是有點〝不朽〝的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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