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鏘玫瑰─嬌柔卻有鋼鐵般的敏銳 傅士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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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鏘玫瑰嬌柔卻有鋼鐵般的敏銳 – 專訪於梨華               文/圖  傅士玲
        
 
   (本文為於梨華最新專訪, 北美作協網站與中華副刊於5/22/2013 同步刊出, 請看中華閱讀網)
                                                                                                     
Yu-1-350歐洲的葡萄莊園必種著玫瑰。

玫瑰對氣溫變化與病蟲害十分敏感,先天下之憂;

玫瑰帶刺,姿容豔麗外型強悍,其實莖骨非常嬌柔。
 
然而,它的嬌柔卻有著鋼鐵般的示警作用。
 
擅長整治男女情慾議題的於梨華,和她筆下的女性,
 
也正是這樣具有鋼鐵般作用的鏗鏘玫瑰,

以生命的榮枯,反映環境對她們的殘害。

在通俗的說法裡,於梨華是「留學生文學鼻祖」,擅長剖析60年代以來,客居北美留學生、留學人的失落,以及女性意識抬頭下的男女情慾衝突。這個說法,給了於梨華在華人現代文學史上的光環,卻也容易讓人忽略她在文體上的成就。

幸而於梨華文字的匠心獨具沒有完全被掩蓋。2010年她帶領「華府作家協會」寫作小組,2012年起又擔任寫作工坊講師,在課室上朗讀作品,讓我們得以體會「於式文體」經營字句的才華與用心。

為華府作協「寫作工坊」上課的情景。

為華府作協「寫作工坊」上課的情景。

三月十日現身華府作家協會「寫作工坊」,於梨華環視圍坐大圓桌的十數名學員,手邊一本本夾著各色標籤的書頁裡,註記著近兩個月以來的備課教材。性情爽朗的她,從不吝於評論自己的作品;對神來之筆,像孩子般得意讚嘆,對不滿意的字句、情節蹙眉懊惱,流露出孩子般的坦然率真。但她說,作品完成後,有缺陷也不修改了。

這天,上課主題是:「看見‧聽到‧領悟‧接受‧看我的」。於梨華以收錄在《秋山又幾重》小說集裡的〈林曼〉為例講解:

「……門外一聲喇叭,接著朗朗地說:等一等,旋風似地進來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除了桃紅合身旗袍及黑濛高跟皮鞋之外,臉上有粉、胭脂及口紅,外加一副像公共汽車上給乘客吊手的環形的耳墜。連她齊耳的短髮,都有人工的曲折。……她的五官,不過中等而已,但放在那張圓臉上,恰是放得好,加上粉嫩的皮膚,加上她說話的聲音很脆,脆中帶一絲很特別的鼻音,令我覺得她是個動人的女孩。美,不見得,卻是惹人注意,至少,惹我。」(節錄自〈林曼〉)

說到動情處,真性情一覽無遺。

說到動情處,真性情一覽無遺。

類似「美,不見得,卻是惹人注意,至少,惹我」的文句像俠女藏在袖中的短刃,出手俐落帶勁,有聶華苓的霸氣,海明威的派頭。余光中說她「下筆之際有一股豪氣」[1]。早期文章和《夢回青河》還受到《紅樓夢》和張愛玲影響,但很快地於梨華就建立了特有的文體氣魄。在至今26部小說作品裡,類似的語句俯拾皆是,經常以令人望塵望及的才華,削鐵如泥示範「於式文體」中,語意精準所創造的無窮力道:

「原是公園,一時變為遊樂場所,原是看楓葉的,一時變成觀賞別人了。女人們看別人的服裝,男人們看別人的女人,孩子們注意別家的食物,各家的狗互相虎視眈眈。」(節錄自《考驗》第12章)

夏志清說,在製造恰當意象時,她有著永遠不落俗套的苦心:「這些句子,在結構上老是翻花樣,從不給人累贅沈重的感覺;句法是歐化的,而從不給人歐化的印象。」[2] 像這類人物性格、互動、內心思維生動躍然紙上,一次到位的描述,是於梨華的拿手絕活兒:

「才是入秋,她倒已在頸上掛了狐狸毛,穿了套茶色薄呢西裝裙,配了同色皮包及半高露跟鞋。臉上更是全副配備,連假眼睫毛都夾上了,閃忽閃忽的,令我眼花目眩,心裡發慌。她一見我,忙伸出塗了銀紅色蔻丹的尖尖十指,我還以為她要同我握手,正想叱她一句:『見妳的鬼哦!』不想她卻搭到我肩膀……」(節錄自《尋》〈汪晶晶〉)

經典之作當屬夏志清推崇的這一段,不但寫了主角眼中的景與人,也反映出他飄忽的心緒:

「意珊的臉像太陽,耀眼地亮,耀眼得令人注意,你知道它在那裡。而這個女人的臉是一片雲,你覺得它存在,但是你追隨不了它,它是輕柔的,但又似沈重,它不給任何光亮,但你忍不住要去探索它……太陽使人看到,而雲片是只令人感到的。」(節錄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出版,讓於梨華戴上「留學生文學鼻祖」的桂冠,也成了「沒有根的一代」的文學代言人。1975年,於梨華到中國探親,事後她寫下了臨別的複雜心情:

「明天就離開了。應該說回家,或是說回國。但就是說不出來。家,是自己的家,國,則是人家的國。回,不願,不想回,但又只好回去。」

這心情擺盪在心中,從十六歲離開大陸起,於梨華確實成了「沒有根的一代」,直至今日定居北美長達數十年,漂泊的心情依舊。不止是心情寫照,「漂泊」幾乎是於梨華創作的原動力,是作品主題,也是她的文字靈魂──身份認同的,感情婚姻的,學業事業的,家國故鄉的,都在演繹「沒有根的」失落。

「當年中國弱,內亂,中國人在美國受到偏見,更加深有家歸不得的無奈。」而對於代言人的稱號,於梨華不敢獨佔光環,「有點太emphasize了,因為在美國無家無國的流浪,有人悶在心裡,有人寫出來,1956至1968年之間,吉錚、叢甦等很多作家都寫了出來。」

女性的處境、性別歧視、女性價值,更是她關注的「失落中的失落」。於梨華筆下的女性多半比男性更勇敢、更自覺,反省力與實踐力也更強。若說,張愛玲的女性角色是「可憐身是眼中人」的宿命論者,於梨華的女性角色是積極主宰命運的女權豪傑。張愛玲的女人是虛無的,絕望的,自我耽溺的,自我放棄的。於梨華的女人會失望,卻不絕望,會迷惘,但不虛無;她們不想成為命運擺弄中的失敗者,不論是前途、事業或愛情,都勇於實踐自我的主張。

被選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100強」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iii],就是「於式女權豪傑」的最佳例證。男主角牟天磊初戀女友眉立寧為生活拋棄愛情,紅粉知己佳利圓融經營婚姻與婚外情,論及婚嫁的筆友意珊為求婚姻與出國夢想能兩全毫不退讓。

年輕一代的讀者會疑問:這樣的女性在八〇年代以降,不是比比皆是嗎?其實,在七〇年代,女性一度以為捐棄女性化特質才能換取性別平等權。但《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成書於1966年,卻已有女性主義不必犧牲女性柔美特質的領悟。於梨華不啻是葡萄園裡敏感的玫瑰,她想要呈現給世界的真女人,也正是這樣具有剛鐵般作用的鏗鏘玫瑰,以生命的榮枯,反映環境對她們的殘害。

於梨華對女性處境的關注,持續了一甲子。閱讀她的小說,彷彿踩著她曾經痛撤心扉的傷痕,一步一腳印見證女性自我實踐的漫長荊棘路。

與鄭義(右)、張明明(左一)和韓秀(左二)聚餐。

與鄭義(右)、張明明(左一)和韓秀(左二)聚餐。

於梨華說,真實的情感是寫作裡面最重要的,「自己的情感一定要百分之百投入進去!If you don’t feel it, how would the reader feel it?」所以,婚變、初戀男友溺水身亡的錐心之痛,她坦然書寫,「不躲避所有發生的一切。」於梨華承認,「最初寫作時無法掩飾、修飾,」後來寫多了就懂得哪裡該戲劇化。換言之,愈是早期的作品,愈可窺見於梨華的真實人生,「……中後期的作品則因為女性自我意識抬頭,比較展現出一種I am going to show you 的企圖心。」

種種心路歷程的轉變,於梨華都赤裸呈現在她列舉的人生各階段代表作當中。比《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早兩年的《變》(1965),女主角文璐放棄新歡,選擇兒女和原來的丈夫,寫的是那個時代裡女性權衡自我價值與家庭意義時,願意犧牲愛情。到了《考驗》(1974)的思羽,愛情不可以被犧牲,沒有愛情的婚姻可以被犧牲,而女人不只是人妻與人母,她還有自己。

談到《變》,於梨華坦承,「我也不喜歡那樣的結局,但那是當時候的社會,也是自己的想法。事實上,文璐的丈夫怎麼可能接納出軌的妻子?不可能嘛!如果是現在寫,結局不會這樣。」當年於梨華才三十出頭,但青澀女權豪傑的相貌,藉著小說,永遠被寫在歷史裡。

而到了《傅家的兒女們》(1978)的如曼,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未必要有愛情。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離去與道別之間》(2002)的方如真在外遇曝光遭丈夫離棄後,雖然新歡尚未離婚表態,但已能自信說出「他即使不同我結婚,我也覺得我這一生已經很幸福了。」在兩性情慾的迷霧中,於梨華其實很嚴肅地紀錄並探討性自主、女性意識,卻以高明的文學藝術,將這些尖銳的概念隱藏起來,不著痕跡引導讀者進入哲學性的辯證。這使得她的作品具有通俗文學的皮相,嚴肅文學的內涵。這項文學成就,也令她在文壇擁有異於同期女性作家的地位。

飽受議論的《一個天使的沈淪》(1996)則在女性意識之外,多了社會使命感。這部長篇小說問世後,負面批評排山倒海,但於梨華拿出女權豪傑的本色,堅決捍衛創作良心,因為,「作家有使命呈現社會的真面目。」

於梨華總是替女人說話比較多,「男人比較勇猛,女人比較勇敢,像竹子,很柔韌,特別是東方女性,比外國女性更溫順些。」要她描寫各種女人並不困難,但她竟能超越生理障礙,也將男性刻畫入骨。

「我會去觀察分析身旁男性的言語、行為,瞭解背後的內心世界。」更難得的是,她能以各種口吻敘事,以各種適合題旨的節奏經營對話,精準創造人物的立體感。這使於梨華的小說非常「耐讀」,人物可能職業、遭遇雷同,卻各自活靈活現,讓人印象深刻。

「我自知文字還可以,知道儘量不用陳腔濫調,用新的句子。在對話上,用最白的文字,要簡潔有力。以對話呈現靈氣、卓見。要小心去讀別人作品裡的對話,多讀、吸收出色的句子。」除了營造戲劇伏筆,於梨華在對話上的用心,也是成就「於式文體」的要素。

被夏志清譽為「最精緻的文體家」,於梨華鼓勵後進,「多讀!注意怎麼把文字巧妙地放在一起。」2003年於梨華在台北接受專訪時,曾這樣說:「……不管寫不寫,每天我都要到書房去。寫出來最好,寫不出來我也要使自己養成這個習慣。所以,寫作必須持之以恆,不能光等靈感來。另外絕對不可少的,就是要唸中國古典文學。你看張愛玲為什麼寫那麼好,她的舊文學多好呀!」[iv] 她建議,一定要讀《紅樓夢》,還有張愛玲、馮鍾璞(筆名宗璞)、楊絳、朱西寧、海明威、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萊馨(Doris Lessing)、曼絲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以及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的作品[v]

如此用心經營,創作肯定無法速成。於梨華說,她的每部作品在動筆前平均要醞釀三年,人物、對話、故事時時刻刻在腦中搬演。《彼岸》(2009)耗時四年成書,與前一部長篇小說《在離去與道別之間》(2002)的問世相隔六年多。而花了五年、寫最久的《傅家的兒女們》呈現的是電影蒙太奇手法,時空交疊,卻剪輯巧妙的複雜結構,簡直是一部完美的藝術電影劇本。

高齡超過八十的於梨華,現在獨居馬里蘭的退休公寓。四月三日我依約登門拜訪,車行在壯闊的莊園,如在畫中。入得門來,高居六樓視野遼闊,光亮通透,一室清雅,於梨華笑盈盈一會兒指著室外如茵碧草上漫步的鹿兒,說:「這是我丈夫選的位置!」一會兒轉身引我去看依舊如昔的小書房,「這是他的書房,他把有窗戶的大間留給我寫作。」靈魂伴侶如影隨形,幸福像春日的粉櫻暖洋洋綻放在於梨華眉睫與微揚的嘴角。

寫作是一條寂寞的路,而且於梨華說,作家不可能成功掌握超出個人體驗的素材,但如何灌溉寂寞的園地?《離去與道別之間》有如她化身的方如真這樣說:

「踽踽獨行不但辛苦,一路走來,兩旁回憶的花朵也有被採擷用盡的一日,還是要開拓資源的新天地,那就必須投入人間,在人間找尋奇葩香草,才能編織出又是故事又是世事的小說。」

是,必須投入人間。於梨華如常天天讀書寫作、運動、散步,不時打打網球;兩頰光潔透著健康的紅暈,步履輕快身形矯捷,常被誤認是社區訪客,因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十七八歲。

彼岸仍是彼岸,沒有變成此岸。對於梨華而言,寫作仍是進行式,世事也是進行式,故事當然也就還沒有說完。下一個故事是什麼?於梨華如水的雙眼忽然閃過兩道光。我相信她已經在腦海中說了千百回,只是還不到告訴我們的時候。 

作者簡介

傅士玲   筆名榖雨、王約,臺灣人,現居美國北維吉尼亞州。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所、喬治梅森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畢業,曾任職漢聲雜誌、商業週刊出版公司、壹週刊。譯有《危機領導人》、《信任的深度》等,著有《蔣公獅子頭》等。現任「華府作協」會長。

附註:

[1] 余光中,《會場現形記》 序(皇冠出版社)。

[2] 夏志清,《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序(江蘇文藝出版社)。

[iii] 《亞洲周刊》在1999年仿效西方的「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選出的書單。

[iv] 廖玉蕙,〈又見於梨華──於梨華女士訪談錄〉。(世界華文文學資料庫,http://ocl.shu.edu.tw/data/talk/21.pdf )    

[v] 於梨華特別提到一定要讀他的〈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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