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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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年之前,我是從舊金山進入美國的,慘綠少年,剛從大學出來。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裡,父親結識了一位從美國到台灣的由工人變成巨富的糖業顧問。承他熱心,答應做我的經濟擔保人。我當時像其他留學狂的學生一樣,對美國的現況是一無所知的。知道的,只是模糊的二手資料,加上自己不著邊際的想像力所織成的一幅美麗的遠景。有人願意負責保證金,當然是喜出望外,於是天天跑駐台的美國新聞處,找申請大學的資料、印成績單、填表格、跑郵局,然後,翹首以待。大學一畢業,即出國了。 美國總統號駛近加州的金門大橋時,我們四個在船上結識的女生與船上其他乘客都擠在甲板上,緊抓欄杆,更緊抓對我們將來人生大轉折的一剎那。其實是一座並不特別出色的大橋,但在落日臨去時灑出萬道金光的烘托下,大橋就顯出無比的雄偉氣勢,彷彿是展開了擁有神力的雙臂,容我們的巨船緩緩駛近、駛過,駛入一個燦爛全新的世界。 我同船友們擁抱跳躍,互道珍重再見。在她們的眼瞳中,反射出我的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的光芒。然後我下了船,下了希望之船,一下子被推入了一個全然沒有防及的絕望的深淵。 我的保證金擔保人來接我,兩夫婦。在台灣我父親工作的糖業招待所曾見過一兩次的夫婦,六十左右。丈夫見了我很高興,妻子則十分矜持。我略覺不安,但畢竟年輕,又被周圍的新奇事物感染,興奮的情緒掩蓋了一切,包括一瞬間的不安。但在我還沒有看清楚舊金山是個什麼樣的城市之前,我的擔保人即將我帶到加州首府Sacramento 以北的一個小城,他們的家。 家在一座小山上,朱紅色的平房,周圍是果園及大片蔬菜地,果園之外別無人家。擔保人說這是他們的世外桃源,退休後買下來的。他料理蘋果園,他妻子照顧蔬菜地,春夏有新鮮的番茄、黃瓜、豌豆,秋天有甜而脆的蘋果,冬天在地下室製造他們自己的果醬及其他罐頭,疲累了,到山腳下的高爾夫球場揮揮球桿,喝喝酒,過的是他對我說,神仙般的日子。他很高興我來了,我可以不付分文地享受他們這種人間天上的生活。所付出的代價只是幫助他逐漸衰老的妻子料理家務,打掃清潔。說完他笑吟吟地望著我,想必是誤解了我臉上萬分驚愕無措的表情,即說,沒關係,不必馬上就要說感激的話,我先送你回你自己的房間休息,將行李放好,你從明天才開始工作就是。 我的工作包括抹灰、吸塵、洗地板、刷廁所、擺飯桌、收碗碟、刷油鍋、擦玻璃,用洗碗機,用洗衣機及烘乾機等等我在家中時都由家裡老傭人張媽做的家務事。唯一不同的,張媽有工錢,而我則是免費食宿。喔,還有,我的擔保人每天交給我的在學校買午餐的一塊錢。他是一個由工人到技術師到經理到老闆的自學致富的人,很可能不清楚由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到研究院的程序,所以,在我來到之前,他已為我在當地的兩年制的初級專校註了冊。到他家之後的一星期,我即開始上學。清晨由他家走下山,在山腳搭校車進城。修的是一年級的英語會話、速記及打字。上學的第一天,當我坐在十七八歲、小城裡對外界事物一無所知的嘻哈打鬧的女孩間,任由她們百般觀看──我相信當時我是惟一長得與她們大不相同的外國學生──這才深切體會到「哭笑不得」這四個字的全部意義。 我無法向我的擔保人解釋我選錯了學校,我更沒有膽量向我父母說明我來錯了地方,惟一可做的是在夜裡,做完了家務,理清了廚房,等他們睡著之後,在我小小的後房裡,焦慮地打轉、思考,如何能離開這地方,到我早已申請到的南伊州大學的研究院去,完成我出國的目的,實現我在克利夫輪駛進金門大橋時暗自許下的壯志宏願。 我曾經哭過,不,那只是無聲啜泣;在剛到他們家的早上,一個人淒惶地下山去搭載我並不想去的學校的校車時,以及當他們晚間外出應酬,把整座山與山上無盡的風雨聲,及在白天聽不見,惟有夜晚才出現的山坳裡各種怪聲留給我的深夜,我都哭過,無數次。當然沒有任何人來撫慰我,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陷在雖在山頂卻在深谷的困境中。但那時畢竟年輕,畢竟不認輸,畢竟不甘心,於是漸漸地收起眼淚,收起自怨自艾,把花在流淚的時間,用來寫信給我認識的人,要好的朋友,求救。幾個月之後,不但收到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新聞系碩士班的申請表,還得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自告奮勇的許諾,由洛杉磯驅車來接,把我帶回人間。 因為路遠,我們在舊金山以南的小城住了一晚,當我們驅車由二八〇號公路轉入第十九街抵達金門大橋時,我真是喜極而泣,而且是有聲的哭泣。幾個月前由橋下駛入新世界時心裡編織的彩色的夢,雖已被半年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慶幸沒有破滅的,卻是自己的毅力和決心。我不是回來了嗎?我不是就要去自己想去的學校了嗎?現在開始,為時不晚。於是我喜極而泣。 四十五年後,我回來了。當年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已是「滿眼青山未得過,鏡中無奈鬢絲何」的老年了,當年抱著壯志宏遠,闖天下的精神進舊金山,只匆匆一瞥。得了學位以後就不斷東行,由傍依太平洋的三藩市直達靠著大西洋的紐約。幾十年中,固然 經過無數起伏 ,婚姻挫折,友朋聚散, 但畢竟都在一般大千世界中比較單純的學界浮沉,最先是在安寧恬靜的小城,普林斯頓,再轉回密西根湖畔的艾文斯頓,都是大學城,人間的搏鬥廝殺也略為斯文點。何況失意挫傷之後,自有那一派宜人景色來撫慰受創的心靈。即使同事間輕則為了一篇學術報告,重則為爭奪系裡唯一的一席永久聘書,而鬥得頭破血流身心俱傷時,最大的慰藉則是課堂上對你全心全意臣服的學生,辦公室裡前來向你虛心討教的研究生,這是工商界、政界都不可得的瑰寶。比商界裡成功者的高樓大廈、遊艇包機、政界領導人的叱吒風雲都更能滿足個人的成就感。 離開小的大學城之後,去了大紐約的昆士區,當然沒有小城的寧靜,但大紐約畢竟擁有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比不上的文化寶藏。當初舊金山只是匆匆一瞥,後來芝加哥,雖是離我居住的艾文斯頓不到一小時的車程的大城,三年期間,我當然不止一次地去過。過客而已。逛過環形的商業中心,訪過名氣不在紐約市現代博物館之下的藝廊。但因沒有住過,畢竟是浮光掠影、印象不深,更談不上喜愛了。紐約則不同,住過、逛過、愛過、嫌過、恨過、怕過,但三年住下來之後,對它最終的評語卻是:它是個令我迷惑不解的城市。世界上的巨富麇集於此,他們霸居在市中高樓的頂層,不是俯視在鋼骨水泥直立的建築叢中惟一青綠的中央公園 ,就是遠眺一片灰濛裡惟一軟性動態的東河。世界上的赤貧也麇集於此。在第一流旅館的背面,暖氣管的出口處;在中央公園,有靠背的座椅上;在大中央火車站的低層,警察腳跡不到之處,居住著全國為數第二的流浪漢。十元錢可以維持一日的溫飽,而霸住頂樓、目光橫掃芸芸眾生的巨富們、一擲千金的宴席,最終的目的與窮漢們無甚差別,也不過是填滿肚子而已。這是一個在最高階層與最低階層的居民可以共享它的給予而互不干擾的城市。 它卻又是如何令人眩目的城市!百老匯的舞台上,可以決定一個不為人知的新藝人的前程是光明燦爛,還是一生默默無聞。白蘭度在《慾望街車》裡的一聲充滿野性的「史坦拉」就把他拎上幾十年光鮮奪目的電影巨星之座,卡拉絲可以在米蘭劇院贏得十幾次的謝幕呼聲,但仍然要回到紐約的歌劇院奠定她歌劇女皇的聲望。藍燈書屋出版社推出了海明威、费茲杰羅的創作,才使他們成為當代的文學巨匠。芭蕾舞的世界裡,Balanchine是他們的聖祖,但他光彩奪目的才華是在他領導紐約的芭蕾舞團後才被世界承認的。它就是這樣一個城市,它認識才華,它鼓勵才智,它發現才能,但任一個既無財業也無才華的小人物,也可以在此容身,而且無數胸無大志的流浪漢,可以在這裡容身到怡然自得。如果,在大群的每日遷移的流浪漢中,有心情有欲望求得若干精神食糧的話,他們可以與世界巨富一樣享受幾個舉世無雙的博物館裡用巨資向世界各地購來的寶藏。 這就是紐約,有容乃大。它是一切的中心,但它又可以是一個令人找不到中心的地方。太複雜、太富有、太貧窮、太無私、太自私、太寬容、太吝嗇、太多、太少、太熱情、太冷漠,它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城市。那三年,我沉浸其中,對它有太多的反感,它對我又有太多的誘惑,終於,我覺得自己吸取太多無法消化,獲得不少又一無所有,我覺得惶惑迷亂而找不到自己,不,找不到自己要的是什麼。我離開它的時候,十分戀戀不捨,但心裡卻又暗喜,自己要離開這樣一個同時是妖惑又是絕情的地方。 住過了紐約市,以後居住很多年的紐約州首府奧本尼,僅是一杯濃郁的咖啡之後侍者端來的白水,不冰也不燙。溫的、靜的、無味的,但又是生活中不可缺的,像日復一日常規的生活一樣。奧本尼可以居住、可以養性、更可以讓子女無憂無懼地成長,同時又可以累積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事業上的進步。當孩子們先後成長,先後離去,當我自己也倦怠了教書匠的日子、當我同我丈夫逐漸抵禦不住漫長的冰天雪地的冬天時,我們就像兩隻倦怠的候鳥,要尋找一個溫和的、既無冰雪又無酷暑的地方,安度既不要爭更不要斗的人生的黃昏。我想起了舊金山。不,我一直也沒忘記過的,四十五年前,伸展雙臂迎接我同我的同船人駛入港口的,多彩多姿的城市。 當然不認識了。四十五年可以把一個慘綠少年帶入日落黃昏的暮年,當然更能改變一個城市的容貌。但變中有恒、恒中有動,有些地方是依然故我的,如金門大橋,如橋下的,由海洋流入港灣的太平洋的水波,如覆蓋在舊金山機場附近,有時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晨霧,以及,在東岸已是深秋的十月裡,在此地永遠是展開笑顏,光彩普照每個角落的陽光,這些都在,這些都是給我足夠理由招我回來的動力。 舊金山是一枚上翹的大拇指,懸空而又連著,大拇指的左面是汪洋大海,大拇指的右面是委婉港灣,海洋與港灣的交界處是金門大橋,橋是連接著舊金山與在它以北的Marin County, 大拇指與手掌的連接處則是一連串的小城,先是柏林甘,再是聖馬刁,再是紅木城,再是柏拉阿圖,再是山景城等等,一直到最南端的聖荷西。在港灣的那端則是屋克崙、伯克萊以及到列區盟(Richmond)等等小城,都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驅車或坐小火車,或坐捷運(Bart)到達這個對什麼奇怪的人物及事件都能容忍的城市。 我不是智者,但我一生愛水。高山峻嶺,縱使雄偉,但常給我一種壓迫感、冷峻感。而水,尤其是環繞舊金山的水,波動而不狂暴,遼闊而不茫茫無際,親和而不壓抑,反身轉側時也不驚心動魄。有足夠的晃動令人感到生命力,但不令人覺得騷動因而惴惴不安。幾十年前由海洋來,幾十年后由陸地來,我發現我當時對它的喜愛,今日毫不稍減。 但喜愛它的人豈止僅我,就是因為它太得一般人的偏愛,人們從四面八方來,這樣一條狹得像大拇指一般的土地就容不了向它依歸的人,我曾幾次三番地來探尋一小方我們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的土地,一幢小住所,竟然來了三四次,而終於落腳于離舊金山以南只有二十分鐘車行的小城──聖馬刁。與我們以前曾經擁有過的居處相比,這所離日夜車水馬龍的帝王大道只一箭之隔的我的新家真可說是彈丸之地,但周圍的許多好處彌補了它的形如麻雀的小。它坐落在建築師號稱的「美麗庭院」、西班牙式的米色墻圍頂著紅瓦的大廈中。 我們住在頂樓,遠眺一脈山巒,夜裡閃爍著山邊的燈光及山上的星光,眼底下是悄靜的像四合院一般的庭院,院中央游泳池的水永遠是碧藍的、平靜地接納庭院四周散發的燈光,我站在書房外陽臺的矮墻邊,享受即使是白天在九十度的高溫而夜晚必有習習涼風的夏夜,只覺心平氣和,再一次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一個天時地利的好去處。何況陶淵明可以做到「倚南窗可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我擁有一個既有書房又有臥室,既有陽臺又有客房的麻雀雖小五臟俱有的公寓,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那麼是否人和呢?天時地利不可能完全由人控制,人和,則是可以由自己左右的。雖然從教學退休下來,但卻也沒有到王維的「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那種與世隔絕的境界。不過,離開了即使在學界也少不了的勾心鬥角的生活之後,心情的確是泰然得多。在不必與任何人爭長論短、享用一生辛苦累積的經濟安穩的太平日子裡,「人和」是容易達到的。「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我固然沒有酒仙李白的豁達,但到底是過了耳順之年,來日有限,端一杯酒,坐在陽臺上,送夕陽下山,迎明月初升,自有一番少年中年時領悟不到的怡然。與人無爭,必會和諧,更何況舊金山以及在它左近的每一個小城,有為數甚多的東方人,東方人中尤多中國人,中國人中,不乏對文學愛好的女性。交往之後,立刻發現我們有共同的語言。對一個作者來講,沒有比讀者讚揚你的文字、欣賞你的著作更美好的音樂了。人性中最基本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之後,還可以與你的讀者研討他人的作品,公認的佳句,相異的觀點,在風和日麗的露天咖啡座上,可以消度一個沒有時間壓力也不必擔憂延誤正事的下午。閑散地談,閑散地看著路旁行人惶急的神色、匆促的腳步,心裡竊喜地想,啊!這一切追逐,都是過去的塵事了。啊!多好! 天時地利人和之外,舊金山是如此一個景色奇異,山水悅目的城市!從一O一公路北進入舊金山早期居民區傳教街。蜿蜒而上直抵雙峰頂,可以鳥瞰有時覆蓋著雲霧,但多時則展現本色的金山全景,蜿蜒而下,駛入金門大橋公園,那是個龐大的,無時沒有花,處處都有花,日夜可以看到樹叢花間自行車悠然出入的公園。從公園中央的大路直駛,當你正在驚訝它的綿延無際時,豁然一聲,你看到白浪翻滾的海洋撲面而來,舊金山固然不是以青山如黛而出名,但它有海洋翻騰的水,有海灣平靜的水,有金門大橋下海與灣相連而融為碧藍一色的水。而在有霧的日子,橋在霧中若有若無,車行其上竟會予人一種飄然過海的幻覺。過了橋,回首一望,有時整個舊金山都在雲霧之中,恍若仙境。 但舊金山當然不是仙境。因為人們喜愛它的陽光和永不會捨棄的天時,逐漸構成它的地不利的現象。車多、車塞及車無處停泊都造成了行動不便的煩惱。出門有時不是一種享受而是一種負擔。但對一個不必定時在何處出現,沒有晨九晚五上班的約束,對有些約會可以說不的退休者來說,地不利只是一個小小的不便。因為不受時間限制,有時可以走路到達。因為不用為生存而忙碌,可以幾日不出門,簡單的飲食解決身體的需要,書房的書可以滿足精神的匱乏。陽臺上,永遠有和風的夜晚,恰是最好的把往事端出來細數的不可多得的悠然時光。對目前的日子,我十分滿足,對舊金山我不止一次地說:我真高興,我又見到了你。我回來了。 註:此文收於《別西冷莊園》散文集(美國瀛洲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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