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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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笛由楚眉陪著去看了無憂居之後,回到和平莊園,雖然很累了,但她還是把楚眉留了下來,等吃了晚飯才放她走,而且囑咐她晚上早點睡,明天是她來陪她的最後一天,要她早點過來。她走後,她一個人坐在沒開燈的房裡,心裡千繞百轉,就是捨不得她離她而去。有一肚子的話想同她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況且,她畢竟還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孩子,縱有許多事想交待給她,又怕她不見得能理解,更不要說要她承擔了。但另一方面,她後天回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她。雖然她十分愛她這個婆,但她終究有她自己的天地:同學,男友,功課,娛樂,種種在她那個年齡裡將她的生活孵育得滿滿的節目。她能時常想到她這個老太婆是個意外,想不到她才是意料中的事。她怎能忍心佔有她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時光?可是她這個老太婆是多麼需要她啊!記得她五歲時來與她同葛倫同住,開始的幾個月她常有夢魘,她的哭聲經常將她驚醒,她立刻衝到她的小臥室,在她身邊躺下,將她摟入懷裡。啊,多麼溫暖的小身軀呀!如果是冬天,她來不及披外衣,進入她被窩時身子是冰涼的,一摟住她的小身軀時,立即全身暖和起來,那感覺是多麼的舒服!現在她孤身獨眠,雖然室內有暖氣,但那股涼意是從體內向外透出的。使她渴望的,不是葛倫那只厚實的手,而是小眉溫暖的小身軀啊!
累了一天,本想洗個澡解除疲勞,但和平莊園的設備的確奇差,像她這個小單元,澡間就沒有浴缸,只有淋浴,表面上的解釋是老年人進出浴缸,比較危險,因而容易跌跤。但她今天看的無憂居,就不一樣了。不但有浴缸,而且四周圍有把手,光是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那地方的講究。總的來講,她都十分滿意,而且很想搬過去。 她輕輕歎了口氣,走進狹小的澡間洗臉刷牙,然後換了套鵝黃色灑小黑點的棉質睡衣褲,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窗簾是剛剛小眉走前將它們拉攏的,小茶几上的燈光淡淡的射在咖啡色的窗簾上,只一小塊,室內其它地方都在陰影裡。平時不覺得,但因白天見到了明亮寬敞的無憂居,比較之下,這個房間就顯得分外淒涼。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已冰涼,她也懶得起身去換,一看錶,已過九點,當然不便給在東部的子女打電話,其實她也沒必要去徵求他們的同意,錢是她的,她愛怎麼花他們管不著。但是話說回來,錢固然是她的,不過因她自己完全不會理財(葛倫過世後她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少財產),葛倫的喪事辦完,他們三個人商量之後,決定由尚剛經管她的財務。那時他花了足足三天的時間整理了各種文件及財務資料,開了張細單給她。在她單獨住的兩年,尚剛給了她足夠兩年花的錢,其他的都由他管理。她從來也不過問,如問了,也沒有興趣聽,何況也不見得聽得懂。現在要搬入一個昂貴一點的老人院,當然還是要同他們商量的。從尚剛剛接手管她的財務時,曾給她一個總數,所以她知道自己有多少財產,搬入無憂居,當然是足足有餘的,他們也不可能反對,如反對,也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怕麻煩,因為他們又得花時間為她搬遷。 時間。有時她真覺得最難對付的不是人,而是這個看不見,摸不到,但卻又完全控制了你的一生的「時間」。要它快,它慢得幾乎是停頓的,要它慢,它又呼的一聲飛走了。在她三四十歲時,腦子裡有不少作畫的構想:日出,日落,雲移,花開,甚至飯桌上的園盤裡她隨意堆放的橘子蘋果,都可以是一幅油畫的題材。但心思有,靈感有,才也有,就是時間,沒有。早上起來,打發了孩子上學,理好家務,拿了畫具要出門,一個電話來,大智忘了他寫好的報告,問她是否可以送到他辦公室?或者,孩子的學校來通知,尚剛打籃球不小心與人相撞,在醫務室,她是否可以將他接回家?或者,鄰居來找,她有急事,必須馬上出門,她能否過來替她看一下嬰孩?都是她不願做的,但又不得不做的!完成了這些日常生活中無法避免的打擾之後,時間,已毫不留情的溜走了。作畫,明天吧。寫生,明天吧。 從四十到六十,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但那二十年中,她倒是同別人合開過幾次畫展,她也賣過幾張畫,她也有幾張自己認為還可以的畫。她抬眼對入門左側的牆上,那裡有一幅《落日海景》,那是有一年她同葛倫去希臘小島,聖塔里尼,住在臨海的旅舍時畫的,凝視了一陣,略微點了一下頭。是。這幅還不錯。現在,真到了「隨心所欲」的年齡時,她可以向自己坦認,「才」是有一點的,也不過是中上而已,不是上上,所以成不了第一流的畫家。不能完全責怪「時間」。 時間。現在她已是一個腳步遲鈍的老人了,時間卻走得很慢。甚至停頓了。現在她可以整天作畫,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或分她的心。然而她的心思,才思,精力,精神以及興趣都已消失,或正在消失中。樓下大廳隔壁的小起坐間,有時會有人在畫畫,或做手工。她也曾在那裡架起她的畫架,但又頹然而廢。有時,早上起來,第一件閃入腦筋的問題,就是「今天怎麼打發這漫長的一日?」 對她的三個子女來講,時間,是他們生活中最要緊最不能浪費的東西。他們每天問的,不是怎麼打發時間,而是怎麼一分一秒的利用。 她的事,絕對不會被排在他們的時間表裡的第一位或第二或第三。這就是他們反對,不,是不贊成她的搬動。因為他們沒有時間。她兩手托著扶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本想再去沖杯茶,再一想,又怕喝多了,晚上不停的起來麻煩,倒不是怕起來,而是怕起來了之後又睡不著,翻來覆去的等天亮。她把茶杯放回去之後,即到床前,將湖色的床罩揭開,預備上床。但瞄了一下茶几上的小鐘。才過九點,太早睡明天醒得更早,那不行。就到澡間抽水馬桶邊上的小藤籃裡,拿了那本平時翻翻的畫冊。畫冊有點重,自上次一個小中風之後,她的右手有時不聽使喚,左臂又沒力,所以用兩只手臂將畫冊抱在胸前,走回床前,還沒走到,電話鈴忽然驚叫起來,她唬了一跳,手臂一鬆,畫冊掉落在地,卻正又畔住了她的腳,她就往前一傾,撲倒在地。幸好是在地毯上,前額雖碰到地,倒並無大礙,她也顧不得拾起畫冊,用手臂撐著地,先半坐起來,然後移向床腳,攀住床架,慢慢站立起來,等她站直了,鈴聲卻已停了。她朝電話機狠狠地瞪了一眼,才轉過身,彎腰用兩手把畫冊拾起來抱住,移向床頭。 剛坐定,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她放下畫冊,拿起電話,不耐煩地說:「誰呀?」 「媽?」對方好像楞了一下,才說:「把你吵醒了嗎,媽?」 她沒好氣地回答:「尚佳,這裡才九點多,我再老,也不至於這麼早就睡了。有什麼事?」 尚佳有一小刻不作聲,她剛同尚剛通過電話,知道洛笛看了另一個養老院之後,很喜歡,而且想搬過去,但尚剛不贊成,搬遷是件大事,他的確沒時間,這次該輪到她們去幫忙了。但尚佳今年的假期早就用完了,也勻不出時間來。她就向尚剛建議他們同去說服母親,一動不如一靜。你去說,我已經打過電話了,尚剛告訴她。而且,你比較會說話。 「媽,不是啦,」尚佳儘量把聲音放柔和,「我以為你今天外出了一天,一定累了,以為你躺下休息了。我沒什麼事,不過最近忙一點,有一個星期沒給你打電話,有點牽掛。你還好吧,媽?」 「還可以,就是剛才趕過來接電話,不小心絆了一交。」 「噢,」尚佳暗暗吃了一驚,上次中風,就是由跌跤引起的,「媽,傷著那裡沒有?有沒有通知管理員?」 「沒有,尚佳,我沒事。你總是這樣大驚小怪的!平平他們都還好吧?」 「嗯,還好。平平十四歲了,開始愛漂亮了。站在鏡子前面看自己的時間比坐下看書的時間長,真不知道怎麼說她才好。說得輕點等於沒說,說得重點她就板起一個臭臉。不過她書讀得還不錯。」她停頓了一下說:「小眉說你十分喜歡無憂居,是嗎?」 「嗯。」洛笛用右手掌心輕輕按揉前額突起來的包,左手拉開小茶几抽屜,拿出小鏡子一照,果然有點腫起來了。兩手都忙,倒是把架在肩胛上的電話滑到地上去了。 「媽,怎麼了?」尚佳真的緊張起來了。「要不我給管理員……」 「啊,我沒事。」洛笛把電話機拿起來說:「對,我的確很喜歡無憂居這地方,每個單元的房間既明亮又寬敞,各種設備都比此地完善,我最欣賞的,乃是他們有一間大的工作休息室,一間健身房,專門給老人們從事他們喜歡的嗜好,免得他們整天坐在自己房間裡。我同小眉商量了一下之後,我已登記在他們的等候者名單上。」她剛一說完,立即後悔不該提小眉名字的,但已來不及了。 果然,尚佳立刻不高興地說;「媽,小眉還是個小孩,她懂什麼?你該先同我們商量才對啊!」 洛笛心裡很清楚,她的三個孩子對楚眉都有他們各自的看法,尚晴的當然是妒嫉超過一切,她認為楚眉佔有了她母親全部的愛,已至於從前同母親最親的她,現在被冷落在一邊。尚剛,除了他自己的兩個小孩之外,最愛的也是楚眉,因為她實在具有惹人疼愛的條件:懂事,體貼,關愛,加上她自己體態的美麗。唯一使他不悅的,也是她占了原先他在他母親心裡的位置。尚佳呢,她其實也是疼愛她這個甥女的,但楚眉令她不滿的當然也是洛笛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孩言聽計從。原先,洛笛十分信服她的計謀及能力的。以前,家裡的事,都是她策劃,尚剛執行,尚晴隨從的。現在三者都集中于楚眉一身了,她怎麼容忍得下? 「啊呀尚佳,」洛笛說:「你還沒聽我說完就下定論!人都快到中年了,怎麼脾氣還是一點沒改?況且,你們都低估小眉了。」她故意在「你們」兩字上加重了語氣。「小眉雖然二十歲不到,可是她真有超年齡的成熟及懂事。」本來她想說:比你們在她那個年齡時強多了,但她素來有點招架不住這個女兒的尖嘴利舌,所以硬把話吞了回去。「而且,尚佳,我自然是要同你們三個人商量之後才作最後決定的。先登記了,並沒有大礙,如果決定不去,一千塊定金可以拿回來八百,也沒什麼大損失。」 「媽,不是錢的問題,錢是你的,你愛怎麼用我們子女都無權干涉,是原則的問題。你的事,你在哪裡養老,都是我們子女的責任,不該放在隔代人的手裡,對吧?好了,媽,現在此地都過了午夜了,我明天還上班,這個週末再同你通電話。你外出一天,想必也累了,早點休息吧,晚安。」 洛笛放下話機,肩胛有點酸痛,用手捶了幾下,將畫冊推到枕頭的那一邊,才脫了睡鞋,仰面躺下,當然沒有心思再看畫冊,只想著尚佳電話中最後的幾句話。話是沒有錯,他們很可能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但他們的確沒花多少心思及時間替她尋找一個合適的養老院呀!搬進來之後她沒少在電話中向他們嘮叨要換地方,他們的回答千篇一律:媽,住住看,習慣了你就會喜歡的。 她將兩個枕頭架在一起,半坐起來,把畫冊放在肚子上,就不覺得那麼沉重。那本畫冊,還是在葛倫去世前的兩年,他陪她到聖塔菲參觀新開的歐基芙展覽館時買的。在所有的當代女畫家中,喬治亞‧歐基芙(Georgia O’Keeffe)是她最仰慕的一個。許多評論家認為她卓越的成就與美國著名的攝影師阿孚瑞特斯‧蒂立茲對她的賞識及提拔有極大關係(歐基芙在三十七歲時同比她大許多歲的攝影師結了婚),她也是贊同的。但她更覺得如果歐基芙不是才華橫溢,在她早年的畫筆下就顯出她非凡而又特異的才能,任何人的提拔及協助都無濟於事的。她知道,一個人的成功的確需要時機與「貴人相助」,但最主要的條件乃是天分加努力。這就是為什麼天下有像她這樣千千萬萬的平庸的畫家,而只有一個歐基芙。 很多人都以為歐基芙的作品偏向色情,洛笛覺得那非常不正確。誠然,她最出色的畫乃是柔軟而性感的花瓣。洛笛就擁有一張複製的標題為「白與黑」的馬蹄蓮,有不少人會聯想到女性的陰唇與陰核,但在洛笛眼中,它是如此貞潔柔美,升化了生理上的拘執。 她在聖搭菲展覽館中看到的另一張畫,標題是「我的最後一道門」,純白背景,在畫的下方是一排淺灰色的長方形小門,畫的正中,是赫然的墨黑的正方形正門。她當時看了之後一點都不覺得恐怖,反而,那個純黑的方塊給了她一種深邃,神秘而又帶點剛到好處的蕭瑟。 洛笛對她的傾倒,乃是因為她的畫筆既能創造最柔美性感的花卉,又能創造莊嚴英武的建築,更令她欽佩的,是她始終忠於自己的理念與生活方式。她丈夫死後,她搬到新墨西哥去,後來在聖搭菲定居,仍然創作不休,陪伴她的是一個有天分,肯努力,比她小幾十歲的年輕畫家。洛笛在展覽館入門處看到她去世前不久的一張照片,她已是一個九十高齡的人了。她穿了一襲黑色長袍,立在廣漠的山谷前,一臉皺紋,它卻一點也沒有減少她眼睛裡射出來的懾人光芒。她的美,是歲月無法剝奪的。 她掩上畫冊,閉上眼,輕喟一聲。感謝造物者,即使她是個孤老婆子,她畢竟還不是完全孤獨的。因為她仍有能力及興趣去領略各種精神糧食。她的眼睛,耳朵,都能帶給她物質世界以外的美感。那麼,她為什麼還去計較這些日常生活中些許不如意的事呢?她將畫冊移放在一邊,又將疊起的枕頭放回原處,摘下老花眼鏡,關了燈。明天如他們再打電話來,就同意在原處住下去吧。 果然第二天她剛從樓下餐室吃了早點回來,電話就來了。 「媽,是我,」她兒子說。「你還好吧?高血壓的藥沒忘了吃吧?」 啊,真是的。又忘了!葛倫在時,每天一清早就把她該吃的藥放在小餐桌她的座位上,放在一個橢圓形,盤底畫了只小貓的盤子裡:兩粒鈣片,一小顆阿斯匹林,一粒治骨骼疏鬆的藥,一粒控制高血壓的藥。他們洗漱完坐下,他給她端來一杯鮮橙汁,看她吃完了各種藥,他們才開始吃他們簡單的早餐:一小碗麥片,一片土司,一杯咖啡,在早晨溫煦的陽光下,一面看報,一面啜著他們喜愛的榛子香的咖啡。他死後,她一人獨居時,對他的思念是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的,當然就記得每天吃藥的事,進入養老院之後,畢竟周圍有人,生活方式也不一樣,加上時間是可以治癒各種傷痕的,於是她對他的思念也逐漸淡化,吃藥的事變成想到他時才記得吃,不想他時就忘了吃。兒子一問,她才說;「啊,今天忘了。」 「媽,不止是今天吧?」尚剛說。一般人都以為父母最瞭解子女,事實上,反過來也是一樣,子女對父母的性格也是瞭如指掌的。尚剛何嘗不知道父親是個按步就班,對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而母親則是個即興人,凡事隨心所欲,最怕的就是日常的規格。每天在規定的時間吃藥,對她講來就是件大不易的事。「別的藥還無所謂,降血壓的藥可不能疏忽的。你不妨放在你床邊的小茶几上。這樣不是一早起來就看見了嗎?」 到底是個醫生。「知道了,尚剛。你還好吧,還是那麼忙嗎?」 「是啊,有什麼辦法。媽,昨天小眉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你實在非常喜歡無憂居,對嗎?我月底要來加州開會,我會留下一天來,同你一起再去看看。如你真的那麼喜歡,當然我們不會反對。媽,只要你住得開心,我們不會不同意的。」 洛笛又驚又喜,說:「那好,我等你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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