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十多年前,離國之際,父親給我一個手鐲,是祖母的遺物,因為很有些年份,被戴得通體滑潤,那玉鐲子,煙綠中透著暗黃,表面看上去有些渾濁,好像逝去的歲月,不能完全看清卻又如煙似霧相隨。父親其實並不知道這個鐲子的質地和價值,對於他來說,那是他母親的遺物,他送給了他遠走他鄉的女兒。

我戴著這個玉鐲子去了大洋彼岸,戴在手腕上,是一種裝飾,也有一種彷彿親人陪伴在身邊的感覺。常有美國同學稱讚:「啊,你的手鐲很好看!」

那時,窮留學生的我,在一家頗具規模的餐館裏打工做領位員。有一天,我領著兩位來自新加坡的中年人坐定並遞過菜單,其中一位盯著我的手鐲,問我可不可以讓他仔細看一看,我脫下手鐲遞了過去,順便一說那是我祖母的遺物。那位先生估計懂得一些玉石的鑒別,對我說他看的出來那個手鐲是很有些年份的古董,聽說是我祖母的遺物,不停地點頭說:「怪不得!」他把玉鐲湊到吊燈前仔細觀賞,然後對我說:「你可以把這個鐲子賣給我嗎?你出個價,我們做筆生意!」那時我做的工作,是憑小時付最低工資。隨便出價,估計那位商人認為我這樣一位年輕女孩子也高不到哪裏去!我取回玉鐲戴回手腕上,對他說:「這個價格,你付不起的!因為是無價的!」

那天那位新加坡人,一直到離開餐廳時,還一再問我願不願意把玉鐲賣給他。不論那個玉鐲值多少金錢,在我心裏卻是無價之寶,雖說那時我很窮,但是那個玉鐲彷如親人的地位不是金錢可以換取的。故而,至今,祖母的玉鐲仍然在我的珠寶櫃裏,偶爾的,我會拿出來把玩一下,那些如煙的往事彷彿玉鐲上煙黃的痕跡,在我眼前一一浮現、心底緩緩流淌……

一個夏天,我們一家回中國遊玩,帶著兩個孩子去西安看舉世聞名的兵馬俑,也順路參觀了一家藍田玉的製作工廠。

藍田在西安郊外,自古以藍田玉聞名於世。唐代詩人李商隱曾有詩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藍田玉以其獨有的色澤和花紋做成的各式首飾,受到中原大地人民的喜愛,藍田地處古都城西安附近,因而藍田玉受到帝王將相、貴妃娘娘等推崇,民間更相信藍田玉還有活血通絡、美容養顏之功效,藍田玉更是被譽為中國四大名玉之首。

在製作工廠的展銷廳裏,我瀏覽著款款精美的首飾,想著要買點作紀念,眼花繚亂之際正無從下手,一位營業員過來向我推薦一款纏絲玉,她說這種玉的特色是在光線下可以看到清晰的一絲一絲的花紋,如大樹的年輪一般,玉匠們一刀切成兩個一模一樣的兩塊,做成手鐲,通常是一對兒,可以是情人或者母女倆,一人一只,它們象徵愛和親情纏繞如絲,緊密連繫著彼此相愛的人。所有的藍田玉中,纏絲玉是色澤最白膩、手感最溫潤、模樣最令人遐想的,而且戴著它的人尤其是戴著同一塊玉石做的一對玉鐲的倆個人,會有心靈感應。據說當年的楊貴妃就對這種纏絲玉情有獨鐘。

我當時就對身邊的女兒說,「媽媽買一對兒,你一只我一只,我們母女倆以後一起戴,好嗎?」女兒點頭贊成。一對兒纏絲玉鐲就這樣被我買了下來。

西安之後,我們全家一路遊玩回到江南,去看望當時躺在病榻上的我的母親。

每年我都會回國看望父母,與我母親也不過一年左右沒有見面,但是因為她那時脊椎骨裂,躺在床上已半年之久,這一躺就把母親所有的美麗都消耗了。

第一眼看見那個滿頭白髮的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不敢相信那是我曾經神采飛揚的母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快步跑出她的臥室,在她的客廳裏,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那是一種無法承受的心痛!

那一天,我為母親洗了澡染了頭髮,一邊洗我一邊想起很多年前父親也曾經為他行動不便的老母親洗腳的往事,那時,我還小,不明白父親為何那樣做。現在才知道,當有一天,父母老了會變成孩子一樣的無助,為人子女者,就只能像照顧孩子一樣地照顧他們。

幫母親染好頭髮,我又為她把頭髮剪理得整整齊齊的,心酸地想著當年的她曾經是個多麽喜好漂亮的女人啊!即使她去美國看我,回國之前,怎麽都要去美髮廳把頭髮燙好弄得時髦漂亮才回國!可今天她像個孩子任由我擺弄她的頭髮,讓她看鏡子裏的她自己,她很滿足:「好看多了,只有自己的女兒,才會這麽做啊!」她如此感慨!我忍不住眼睛發紅。

她覺得只有女兒才會有這份心,可是女兒卻在十萬八千里的地方,一年才能見一次!我驀然就想起那對在西安藍田買的纏絲玉鐲,從包包裏取了出來,我看向一直在一邊看著我為母親清理的一對兒女,女兒似乎一下子就知道我的心思,對我點頭表示同意。我遞給母親一只手鐲,告訴她藍田玉的歷史和纏絲玉鐲的親人感應功效,母親立刻就把手鐲戴了起來,並對我說:「以後我會一直帶著它,看見它,就像女兒在我身邊!」

回到美國,和母親通電話,她告訴我她脊椎好多了,可以起床了,可以走路了……無論是好了還是又有病痛了,她都會加一句:「那只手鐲我一直帶著呢!就像我女兒在我身邊一樣!」

我常常在想念她的時候,會把另一只藍田玉纏絲手鐲拿出來,對著光亮,細細觀看那一絲一絲清晰的玉紋,想著此刻,母親手腕上有女兒給她的另一支玉鐲,那親情的溫暖就會如煙似霧絲絲縷縷在心中彌漫開來。

女兒初中畢業了,我取出那只老祖母的玉鐲,送給女兒,美國長大的女孩子對於這種式樣老舊的東方首飾似乎並沒有那麽熱衷,拿在手上把玩著,我對她說起我的祖母、我的父親和在病榻上的老母親,以及親人間的親情和掛念,就在這述說中,我看見女兒自然地把那只玉鐲套在手腕上,擡起頭對我嫣然一笑。

女兒燦爛的笑靨溫暖了我的心,一股暖流湧上我的眼眶……

(寄自新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