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芳華(艾諾諾)

散文

重拾芳華

艾諾諾

– 給大姑媽的一封信

親愛的大姑媽,

您好嗎?十分抱歉很久都沒跟您聯絡。估計最方便的現代網絡通訊已經超出您所能想像的科技世界。而之前飛越太平洋回鄉的短暫時光,我也只能窘迫地平分給娘家和婆家。還有什麼能表達我的關切與思念呢?除了從父母那裡不斷打探您的近況,我想最好是書信了。尤其對於罹患Alzheimer症的您,我相信用意念凝出來的字句一定會隨風飄送,再絲絲滑入您的大腦,衝破神經細胞間和細胞內阻礙您細胞功能的斑塊和纖維,讓您的​​記憶與情感重新連通。我相信這個奇蹟,是因為我一直站在一個不惹您注意的地方,聽看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人生際遇,它們深深植入我的大腦,茁壯成長起來,現在也一定能攜著更大的能量重返您的體內。

好的,既然您最容易丟失眼前的記憶,就讓我先從遙遠的過去說起。

我有一個大姑媽,在廣西。小學一年級時第一次見到您。那時渾然不知國家和民族剛剛經歷了一場什麼樣的劫難,爸爸的家庭是怎麼一番分崩離析,大姑媽您又是懷著如何複雜的心情回歸二十多年不見的故里。您當時看起來五十上下,瘦小精幹。著一套灰藍色的小套裝,自然是那種千篇一律的式樣,但是穿在您身上卻出奇地標致,因為踩著黑色半高跟小皮鞋的您,腰板挺得直直,下巴抬得高高。更值得一提的是您的頭髮,當時還沒有白髮,抹了髮蠟後又被黑色髮網兜住,更加烏亮和整潔。再觀察您的臉龐,高聳的眉骨上長著濃密飛揚的劍眉,一雙大眼睛深陷在眼窩裡,精巧的薄嘴唇,高額頭,方下巴,同爸爸長得真像。不錯,您確實是我的大姑媽。

“諾,”您全然不顧家人們叫我“妹妹”、“二狗”的別稱,就這麼輕輕喚​​著我。其實不單對我,對家裡所有人您都是只喚姓名的最後一個字,那麼親暱自然。可是這怎麼讓我好意思,我還是一個曬得漆黑、抹著鼻涕、爬樹鑽牆洞的小野丫頭。

從爸爸不知由哪翻出的朱紅色緞面老相冊裡,我漸漸尋到了您優雅的源頭。爸爸家唯一倖存的一張全家福照片裡,您天然微捲的頭髮梳成一股長辮斜搭胸前,嬌小的身段籠裹在一襲淺色考究的旗袍下​​,亭亭玉立於威嚴的父母和頑皮的弟妹中間,十多歲青春正艷,您是一家的大小姐。容貌還不能代表您的全部。雖不是書香門第,爺爺奶奶夠開明,不但沒有給您裹腳,還把您送進了女子學堂。您就這樣一路求學到了省外,直至遇上書香門第的大姑爹結婚生子。在您那個年代,一個追求知識和抱負的女大學生非常難得。於是,您渾身上下透著的端莊秀麗讓我渾然開竅,原來除了畫報上的電影明星,現實世界裡女人是可以如此活生生地美麗。

人追求美的心思是非常頑固的。很難想像當您脫下旗袍、摘掉首飾、卸除淡妝時會是怎樣一番情形。您得要強裝出同昏迷舊思想決裂的義氣,還是已經完全顧不上了,因為還有更重要要存活下去的緣由。您確實生存下來了,用自己優雅的方式把粗陋改頭換面,也包容下一切的痛楚。

就在這第一次的相遇期間,我發現了您一個小秘密。還記得嗎,那天您隨時隨手挎著的小黑皮包不小心敞開翻在了我家沙發上,滾出一支小筒,那是口紅,我知道的,電影裡妖豔的小姐太太們都在用。您慌亂塞了回去,明明沒有注意到我在看。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在細瞄您的嘴唇,沒有呀,您沒有用它塗過嘴。再後來人生與您有限的幾次相聚當中,我也沒發現您會常規使用口紅,您只是要揣著它而已。也許您根本記不得這個小插曲了,但是我相信您一定記得這支口紅,如今它一定還存在某個地方,因為它掖藏著您對美麗最遙遠、也最大膽的惦念。

我是諾,您的小侄女,我那時的格調與您大相徑庭,但期望這個反差會讓我在您的記憶裡更鮮明一些。下面來說說我們倆靠得最近的一段時光。

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爸爸要去廣西出差一個禮拜,就順道帶我一同去。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出省,按計劃,到了廣西我就待在大姑媽家裡。不一樣的環境既新奇又疲人,身處不太熟悉又比我大許多的堂哥堂嫂、堂姐堂姐夫們中間,令人拘謹得慌,廣西的天氣也實在濕熱難捱。還好,大姑媽請了假全程陪護我。

大姑媽,您在廣西的家看起來是那麼團圓和樂。大姑爹平反後重返崗位,憑著知識分子的一腔赤忱更加努力地做著貢獻。三個子女有兩個下鄉當過知青,回城後又自學考上了大學。孫孫們都聰明漂亮。如果沒有和您同程坐長途汽車去桂林,我可能永遠也體會不到您在異鄉支撐起這個家有多麼不易。

究竟坐了多久的長途汽車到桂林,我不記得了。瞧,比您年輕的我也會遺忘,所以當您讀到這封信開始恍然大悟,同時又發現自己丟掉了一些記憶時,千萬不要氣餒。我只記得搖搖晃晃的車廂似乎幫您利利拉拉地抖出了很多往事,止也止不住。您大概是從您走上工作崗位說起。家裡當時的境況,作為老大,您一工作掙錢就得扛下養家糊口的重擔。有嬌貴的奶奶要養,有膝下六個弟妹要養,還有您自己的三個兒女要養。難能可貴的是,即便奔波在他鄉,為了更好地照顧到家人,您把奶奶和較弱小的弟妹都帶在了身邊。過去是怎樣的歲月,且不說各種運動對個人精神的摧殘,貧困、三年大饑荒,真難以想像您是怎麼帶領這麼大一家人熬過來的,用您瘦弱的身軀。

不說了,您嘆口氣,太苦了,好在孩子們都長大了。您又開始操心大家目前的生活。弟妹和兒女們在您心中同等重要,說起成器的,您一臉驕傲,而想到不如意的,您急得語速加快、語調升高。我忽然覺得您對於我的爸爸、叔伯和姑姑們,更像一位母親,不是天經地義,同樣恩重如山。

於是,當年顛簸的長途汽車上有這麼一副有趣的場景,一位祖輩級的老婦人在向一個孫孫級的小女孩喋喋不休地傾訴,全然不顧小女孩是否聽得懂。當時我是受寵若驚,現在想起來,對您來說,我可能只是隻機械的聽話筒,或僅僅是一個透明體,透過我,您能回看到過往延伸的原野。還沒來得及感到失落,為人妻為人母的歲月就讓我學會了理解和感動。很高興當時我是乖乖定神聽您說完,向大姑爹和子女們已經沒有了再開話頭的必要,母親和弟妹們聽來會有您想讓他們報恩之嫌。您選擇了我,選擇了一段漫漫無邊的旅途,解開了積在內心深處纏繞的牽掛,希望那以後您的人生會變得寬鬆一些。

接下來要說的人和事變得越來越挑戰您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大學三年級暑假,把您的記憶刷新一下,因為朝著您的方向不懈努力,我變白淨了,留著長長的直髮,知性漂亮。您已經退休兩三年,告別緊張的上班節奏讓您無所適從。更難以接受的是大姑爹匆匆離世,在本可以攜手安享晚年的時候。爸爸說,回來吧,回家鄉住一段時間會好些。您一如既往拖著大包小包的廣西土特產來了。只是人乾瘦了許多,眼睛下方墜著一對大眼袋,黑髮網下的頭髮也白了不少。但後​​背還是挺得筆直,像撐了一根棍子,彷彿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把您的脊柱壓彎。

那個暑假我正好報名參加了學校組織的下鄉社會實踐活動。臨行前央求媽媽幫我修剪一下頭髮,媽媽嘟喃著太忙,有些不情不願。您主動接過剪刀說您來,堂姐的頭髮從小到大都是您剪的呢。我就這樣滿心期待著您會在我頭頂上剪出有史以來最美的髮型。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我站得腳跟發疼、全身僵直,您就這麼磨磨碎碎在我身後弄了三個小時,雖然最後頭髮被修得無比整齊。才想起您手洗衣服和刷牙的過程不知何時也變得無比之慢,起初以為您愛乾淨,後來又覺得您是利用這些時間在想念大姑爹,現在回想,您可能那時就出現了Alzheimer’s症的某些前兆。可是沒有人提出過異議,您的尊嚴和傲氣沒人敢碰。

不知不覺到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還是諾,這回出落得更大方了,做上了新娘。您舉家遠道而來慶賀,讓我再次受寵若驚。除卻爸媽的份量,看來我在您心中還是佔有一隅。您走路變成了蹉碎步,不變的是忍住椎間盤突出的疼痛也要挺直的腰背,以及那紋絲不亂的網兜髮。您抓住我的手重重複複表達著您的喜悅心情。看著新郎和新娘,您的眼睛裡泛出從未見過的光亮,與生俱來的高傲和後天學乖的隱晦暫時潮退。但願我的婚禮讓您想起您初做新娘時的甜蜜動人,想起您和大姑爹一起走過的四十年眷戀時光。

可能察覺到了我對您的親近,媽媽有時會調侃說我的倔強性頭跟您一樣。有意無意,如今我也是個遠離故鄉的遊子。克服重重困難,您大義大氣固守住一個苦難的大家,我努力構築一個快樂的小家。只是生在我的時代,我更加幸運。我和您的人生軌跡不斷交叉,卻又似一直平行著,您無心向我袒露,我站在對岸,有心傾聽。

前兩天電話那頭爸爸說您已經完全不認人了,大小便也沒有了意識。我傷心著這段文字的描述,但腦海裡還是那個優雅漂亮的大姑媽,十多歲也好,八十多歲也好。一念之間,我會覺得患上Alzheimer症於您並不見得是一種不幸。您的生命在倒序,倒序過所有痛苦與磨難,回歸最美好的原點,重拾芳華。

如此想來,我還是不要寄出這封信為好。如果您不小心收到了,就當我們互換了位置,這回我在說,您在聽。就當是另一個人的故事。

2014年10月24日 於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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