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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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黎家後代寫黎家故事的人很多,從他們的作品中,我收集了一些材料,寫成這篇短文。
黎家四代單傳,我祖父和父親都是獨子,天命不許黎家絕種,我母親一生就是十二位,八男四女,我最小又是「老來子」,為父親所寵,長大變「頑童」。 我們兄弟姐妹都隨大哥黎錦熙北上,父親是Gentleman farmer,是個小地主,收租吃飯。他天天寫字讀書,齊白石是我家木匠,成名後搬北京賣畫。我幼年在北京時,每週要同父親到他家大吃一頓,他年輕太太做一手好菜,臨別時,齊老先生總是塞一個大紅包給我,裡面是兩個「袁大頭」。 大哥錦熙當過毛澤東老師 我大哥在長沙教過毛澤東的書,文化革命時,紅衛兵來了,大嫂馬上把毛澤東的書信擱在桌上,紅衛兵頭子一看,領隊鞠躬而退。文化革命時,只有大哥家沒有受過苦。 大哥錦熙做過北京師範大學的文學院長,與錢玄同、趙元任發明注音符號,提倡白話。當時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做事,常來錦熙家。毛有菸癮,總望著大菸盒子吞口水,錦熙借故出室,讓毛拿幾支,成為黎家笑話。毛給錦熙的書信,都已捐給政府做紀念。 二哥錦暉提倡平民音樂 我二哥黎錦暉,寫兒童歌劇與流行曲,名曲「桃花江」當時人人會唱。他 寫了「妹妹我愛妳」一曲,被人指為靡靡之音、文化的敗子。攻擊最兇的是左擁右抱的官僚與軍閥。 為提倡白話,錦暉組織了明月歌舞團,娶了「標準美人」徐來做太太,被湖南省長唐生志弟弟唐生明搶走。我初時在湖南,聽說有一位大少爺,在長沙開車亂跑,一次撞傷一個行人,勤務兵跳下車給被撞傷的人踢了一腳,大罵他媽的,連大少爺的汽車都沒看見。據說那個大少爺就是唐生明。 黎錦暉的「明月社」提倡平民音樂,歌星有王人美、黎莉莉、白虹、周璇、歐陽紅櫻、徐來、黎明健、姚敏、姚莉、龔秋霞等。錦暉的七弟錦光寫了膾炙人口的「夜來香」、「香格里拉」,被人譽為「流行歌王」。李香蘭唱「夜來香」成了名,後來當了日本國會議員,請錦光遊歷日本,以國賓相待。回國後到處挨罵,他回到一間斗室,中間掛一塊被單,一邊夫妻住,一邊女兒住。 黎錦暉被冠上「靡靡之音的祖師爺」,黎錦光是「黃色音樂」的推動者,但也有人說公道話,說黎氏愛國有見證,武漢政府請明月社勞軍演出,孫夫人宋慶齡女士提倡黎錦暉的「總理紀念歌」,一時人人會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二十年初,黎錦暉去上海任上海國專的校長時,女兒黎明暉就讀上海萬竹小學,她的同班同學有一位是蔣介石的大公子蔣經國。那時,錦暉拉小提琴,明暉唱「琴語」,有觀眾寫一句白話,交黎拉一曲,明暉就在黑板上用拼音譯成白話,與觀眾所寫的一字不差,蔣經國記住了。黎錦暉解散明月社之後,兩袖清風,到江西「平民教育促進會」去工作,有人來訪,自我介紹說:「聽說錦暉先生在這裏,我特來拜訪,我是蔣經國。」 黎錦暉在上海招考「中華歌舞社」新學員時,接見了一位錢姓客人,他帶來一個十二歲小孩,客人說他是錢壯飛,特帶女兒來試考,女兒名錢葵葵。後來錢葵葵在南洋演出時,黎收她為義女,改名黎莉莉。黎莉莉成名後,被稱「四大天王」之一,步入電影界,到美國進修,五十年代曾被聘為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主任。 黎莉莉父親救了周恩來一命 莉莉父親錢壯飛在一九二五年加入了共產黨,參加地下工作,後來又打進國民黨的情報局,當上了蔣介石「機要室」的秘書。不久有地下工作人員被捕,供出周恩來為首的一批中共人員的活動,錢在機要室看到情報,當機立斷,通知了周恩來。後來錢逃離了上海去蘇區,在長征途上遇難。錢壯飛的事蹟,被拍成電影《暗算》轟動一時,黎莉莉被稱為革命之女,周恩來設宴請她吃飯。酒後向她叩了一頭,說:「沒有妳父親救命之恩,我那會有今天!」 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原名思泳,原籍廣西,她喜歡文藝,瞞著家人去參加明月社。到演出時,黎錦暉收她為義女,改名黎明健。她和白虹和王人美成了明月社的台柱。黎名健的姐姐于立枕,好寫作,當了《大公報》駐東京記者。郭沫若在東京,已有日本太太,但才子愛美人,見到于立枕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郭的婚外情使于立枕懷孕,但無法與郭結婚。一九三七年回國,深感失望,自盡身亡,留下遺囑,請妹妹黎明健繼承遺願,去找郭,愛郭,嫁郭。抗日戰爭爆發,郭回國,認識了黎明健,兩人一見如故,比翼雙飛,一九三八年她嫁了郭,又改名為于立群。成了有傳奇性的「才子佳人」。 收留周璇培養成為天后巨星 周璇是一代巨星,生於常熟縣一個尼姑庵,被上海信徒周家收養,取名周小紅。十三歲時,父親食毒上癮,要將她賣到四馬路一妓院。鄰居章錦文,是黎錦暉的琴手,暗中將小紅帶到了明月社,請黎收留。小紅在兒童歌劇中演小鴨、小麻雀。「九一八」事變後,她主演了「野玫瑰」,一舉成名。她唱「民族之光」的歌詞「與敵人周旋在沙場上」,高歌激昂,引起觀眾的共鳴,掌聲如雷。黎錦暉後將周小紅改名為周璇。她一生灌了上百張唱片,演過四十部電影,成了歌壇銀幕上的「天后」。一九五○年周璇病故,黎是治喪會的主委,扶棺送葬。巨星殞落,永遠留在歌迷的記憶裏。 一九三四年上海舉行首屆歌星比賽,明月社的白虹參賽。白虹原名麗珠,蒙族人,生於北京,能自彈自唱,大賽中有萬人投票,白虹得9103票,獲得冠軍。後來她嫁了黎錦光,演過電影《人間仙子》,轟動東南亞。一九五○年春天,她來黎錦暉家哭訴,要與黎錦光離婚,因他與保姆有染。黎錦暉從不罵人,那天他大罵黎錦光不是東西。離婚後錦光要了那位保姆,生三男一女,都有藝術天才。我擔保了第三男黎玉到美國,他成家後移民到加拿大,當了設計師,替人設計藝術品,閒時以拉小提琴為樂,他的女兒成了鋼琴家。 四哥錦紓與鄧小平留學歐洲 我的四哥錦紓也參加過明月社,替錦暉管錢。後來他與鄧小平同其他兩位黨員到歐洲留學,在德國時費用未到,欠交房租,房東老太太宣稱三天不交就要請他們搬走。晚餐後鄧小平請大家把口袋中零用錢拿出,鄧一數說夠了,讓黎錦紓請房東老太太看電影。房東太太看完電影回來後笑嘻嘻的說,房租可以欠,明晚她請大家來吃她做的德國酸豬腳。有人說黎錦紓雖長得不錯,但有頭腦的還是鄧小平。 年邁九十五老么談談自己
現在來說說我自己,我是老么,年邁九十五,努力寫英文自傳,暫名為From black market to Broadway 《從黑市到白老匯》。我曾經說過,對於寫作,三成是基因,三成是努力,其餘都是運氣,但是我的運氣多過四成。 先談黑市,一九四一年日本攻緬甸,當時我在雲南邊疆土司衙門當英文秘書,土司說,你是漢人,趕快逃。我坐西南運輸公司車,一直逃到重慶。我大哥問我帶回來了什麼東西,我說Park pen(派克鋼筆)、打字機、吉打琴、西裝三套、錢元三百,都是土司所贈。他說夠了,命他的私人洋車拖我到重慶的黑市去賣。因政府鼓勵學生出國,特別優待,二十元國幣可以換美金一元,我在黑市得來的錢一大堆,換來的美金將近三千,可到美國再讀三年書,這是好運之一。 到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比較文學。因語言關係我常在課室打瞌睡。中國電影公司總經理羅靜予來訪,他說不如到耶魯大學去學寫作,回國可以替他寫劇本。耶魯的寫作課天下聞名,因為文豪Eugene O’Neil在那裏畢業。 我在耶魯向教授Dr. Richard Eaton說,我的英文不夠好,恐怕不能與美國學生競爭。他說我不是學英文,是學寫舞台劇,我如果能寫出一本能演出的劇本就能畢業。三年後能畢業了,我的劇本演出後,有位美國太太給了我一張名片,她是紐約的文化經紀人,要我暑假到紐約去見她。我興奮不能睡覺,不到週末就去見她,還沒有落座她就撥冷水地說:「以後不要寫舞台劇!舞台劇沒有市場,美國從來有演過中國的舞台劇,你可以寫小說。」我接受了她的忠告,好運之二。 畢業後,按移民局規定,三個月內就要回國,有朋友說:「恭喜,讓移民局送你回國可省一筆旅費。」我到三藩市中國城一家報紙做記者,待移民局來趕,不到半年一位美國人來電話了,我說:「Officer, I am packed, depart me anytime.」對方說他不是移民局,他是「寫作雜誌社」(Writer’s Digest) 的主編。他說我參加了他們的短篇小說比賽,得了第一獎。我將獎金支票和獎狀到移民局去請求延期出國,不料我簽的是「永久居留」的申請書。當時中國城的牛肉麵兩毛五一碗,一篇三頁紙不到的小說,竟然解決了我的生活問題和居留權。好運之三。 我的第一本小說《花鼓歌》,據我的經紀人說,紐約的主要出版社都退稿了,還有一家Farrar Strause,架子大,編輯不看無名作者的稿,將稿送給「看稿人」去檢查,我的小說落在一位八十歲看稿人的病床上,老人無力寫一頁紙的短評,在稿上寫了兩個字:「Read this!」就登天了。好運之四。 《花鼓歌》出版後,上了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的暢銷書榜。經紀人說登門的人很多,她替我選了兩位,一位是百老匯的製作人,願出US$3,000元購買舞台劇版權,另一位是好萊塢的獨立製片商,願出US$50,000元購買所有的版權。我買了兩瓶啤酒,在斗室內獨自慶祝。次日清晨,我被電話鈴驚醒了,經紀人說我選得好,她已經替我接受了三千元的現洋。我大概是喝得大醉,未選五萬卻選了三千。好運之五。 《花鼓歌》由Rodgers and Hammerstien改編成歌劇,一九五八年十月在波士頓首演,隨之去百老匯連演六百場,又到了倫敦出演了四百六十四場,後又由環球公司改編成電影,獲得奧斯卡五項提名,得了三個金像獎。二○○五年,由得「東尼獎」的劇作家黃哲倫再次改編,重上百老匯。好運之六。 當然,我寫自傳忘不了在重慶的好運,沒有重慶的黑市,我做夢也來不了美國。 (轉載自南加州作協年刊 [文苑] 2012年4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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