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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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中午,太陽像個大火爐,空中沒有一絲雲,沒有一點風,路兩邊的樹都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站在那裡。盼盼跟在媽媽後頭,走幾步就歪著頭看看天,太陽明晃晃還掛得老高,望著前面又燙又長的路。這麼熱的天為什麼非要我去?盼盼一副愁眉苦脸,腳步越來越慢。 秀雲邊走邊想,女兒的監護權今天該有個了結了吧。要不是他王安跳出來爭什麼監護權,也不用這大熱天趕來趕去,已經三天了,還把女兒也拖累上。一想到女兒,她才發現身後怎麼沒聲音了,回頭一看,女兒落下好長一截。頓時她就火了,粗聲暴氣吼道:“盼盼,你怎麼走這麼慢?” 盼盼一機靈,緊跑幾步跟上來。她知道媽媽的脾氣,再晚巴掌可就上來了。 秀雲看女兒走得滿臉通紅,汗珠子直往下淌,掏出手絹替女兒擦汗,擦完汗,還用手絹給女兒搧風。一邊搧一邊說:“馬上就到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教你背的話記住了嗎?” 手絹隨著搧動散發出陣陣香皂味,真好聞!盼盼瞇著眼睛吸了一口氣,媽媽不兇多好啊!她使勁點點頭,大聲說:“早記住了!” 秀雲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問女兒:“背給我聽聽。跟媽還是跟爸爸?” “跟、媽、媽。”盼盼一個字一個字拖著長音大聲地說。 秀雲拍著女兒的背讚許地點點頭,: “乖,就是這樣。” 盼盼跟媽媽來到前兩天來過的地方,拾階而上,一個大門,大門上寫的字,多少年後才知那是:“洛桑縣人民法院”。 母女倆一進大門,左邊竄出個男人迎面朝她們走來,邊走邊叫:“盼盼、盼盼。” 盼盼一看是他,趕緊低下頭。不是說好沒有人時才能見面的嗎?他怎麼忘了? 他是王安,秀雲的前夫,盼盼的親生父親。 秀雲走到王安跟前,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站住了。 盼盼往媽身後一貼,偷偷瞄爸爸一眼,看見他手上拿著梨和桃子。暗暗為他捏把汗,他怎麼這麼大膽!以為拿吃的來討好就可以說跟爸爸嗎?說不定媽媽把他的梨和桃子全扔在地上。 王安拿著一隻削好皮的梨走到盼盼跟前:“盼盼,這梨水很多,快吃吧。” 盼盼沒接,抬頭望了媽媽一眼。然後眼睛就落在那水汪汪的大白梨上,忍不住咽了一口涎水. 秀雲不忍拒絕女兒的眼神,遲疑了一下才說:“吃吧,不要把汁弄到衣服上。” 解放初期,秀雲和王安剛結婚半年,就趕上新中國頒布新婚姻法……廢除包辦強迫婚姻、實行婚姻自主……他們本來就是媒妁之言父母包辦結的婚。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很快就離婚了。 离婚不久。秀雲的媽見女兒無精打采悶悶不樂的樣子,開始以為她是離婚的原因,後來見女兒吃東西越來越少,還嘔吐,她才問女兒:“是不是懷孕了?” 秀雲頭一低,眼睛頓時就紅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反正我不要,我要打掉!”說到打掉時,還咬牙切齒。 “阿彌陀佛,千萬不要!這是老天爺給的,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做殘害生靈的事。生了吧,我幫你帶……”好說歹說就是勸女兒留下這個孩子。 秀雲儘管心不甘情不願,還是把孩子生下來了,是女兒。秀雲的媽抱著粉嘟嘟的外孫女喜不自禁對秀雲說:“我想讓她跟你姓劉,叫盼盼。”其實她早盤算好了,秀雲有個哥哥,解放前去了台灣,因為海峽兩岸分隔,至今生死未卜,更不知他有沒有娶妻生子。就讓盼盼傳承劉家的血脈,也算寄託她對兒子的思念和盼望…… 秀雲和王安離婚後再也沒見過面,但秀雲生孩子的事還是傳到了王安耳朵裡。是個女兒他更高興,王家兩代都沒女兒了。他甚至有點後悔當初離婚是不是太衝動,不管怎麼說,女兒是他的骨肉。他興沖沖買了一大堆坐月子的東西到秀雲家。誰知連門都沒讓他進,還把他的東西全扔了出來 。鬧得街坊四鄰都知道,王安好沒面子。 當時西寧正在招鐵路工人,王安一氣之下,遠走他鄉修鐵路去了。 王安再回到家鄉已經是四五年後的事了。一回來就聽到街坊說起秀雲的女兒如何乖,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盼盼。那個時代的人大都叫,秀、珍、鳳、蓉之類。秀雲的女兒,光名字就跟人不一樣。秀雲再婚搬出去了,現在家裡只剩盼盼跟外婆還住在老地方,一條叫水井衝的小巷。小巷貫穿南北,五六百米長,兩三米寬,鋪在窄道上的青石板經長年風侵雨蝕,早已是圓潤澤亮,在中段的地方有一口水井,小巷以水井得名——水井衝。小巷縱橫交錯,有四合院,大雜院。有的四合院很氣派,黑漆大門前還有石獅子,石台階,青磚圍牆琉璃瓦。大多數的是大雜院,一排排青瓦木板房,一家挨一家,擁擠繁雜。盼盼和外婆就住在這條巷子一個大雜院裡其中一個木屋裡。 王安來到秀雲家的小巷附近轉悠,在一個靠近巷口的四合院門前,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手裡拿著一本書坐在石台階上。他知道人們上街都要經過這裡。果然,他看到秀雲的媽提著菜籃子出來了,身後一個穿著格子花衣裳的小女孩,皮膚很白,眉清目秀,只是有點瘦,兩條小辮軟軟搭在肩上。雖然早就聽說過秀雲的女兒長得很好看,他也設想過好看是什麼樣子,真正見到還是震驚了!震驚得一陣心痛!再仔細看,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哦,想起來了,原來女兒長得像奶奶。王安一陣激動,心裡直呼,感謝老天爺,盼盼分明就是我們王家的人啊!把女兒要回來,一定要回來!他想好了,先聯絡感情,然後水到渠成…… 從那以後。王安一有空就等在盼盼家的巷子口。 這天,盼盼拎著一個瓶子一蹦一跳出來了。王安一看只有女兒一個人,走到她跟前一站:“盼盼,讓我猜猜你去買醬油還是買醋?” 盼盼抬頭一看,從來没見過的人怎麼這樣叫我?她奇怪地問:“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怎麼知道我是盼盼?”說話的口氣像個小大人。 “這個巷子誰不認識漂亮的盼盼呀,簡直就跟洋娃娃一樣!”王安殷勤討好溢於言表。 盼盼心裡美滋滋的,臉一下就紅了,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叔叔,我真的有洋娃娃一樣好看嗎?” “要我說呀,你比洋娃娃還好看,不信我明天就買個洋娃娃給你,讓你比比。”王安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糖,雙手攤在盼盼面前。 盼盼一看那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糖:“都是給我的嗎?”連忙把手上的醬油瓶往地上一放,小臉笑成月牙兒,心裡高興的想大聲喊,我有好多糖了!想起前不久,爸爸給她和弟弟妹妹發糖,弟弟妹妹都是六粒,她只有三粒,她氣得一粒也沒吃。她告訴外婆的時候,哭著喊著:“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這事外婆跟爸爸吵了一架。 心靈相通血濃於水,王安感覺女兒過得一定不是很好。他摸摸女兒的頭:“當然都是給你的,只要你喜歡,我什麼都可以給你。”王安說這話時,嗓子都有些哽咽了。 盼盼一臉納悶地看著這個叔叔,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王安看女兒疑惑的眼神,和盤托出的話,怕嚇到女兒,只好編故事說:“我本來有個女兒,長得跟你很像,看到你就想到她。” “她在哪?” “很遠的地方。” “把她找回來呀!” “一定會的!”王安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抱盼盼。 盼盼小身子一掙,跑出幾步遠,小手一擺,朝他調皮地笑笑:“叔叔再見!”拎著醬油瓶一溜煙跑了。 王安看著女兒的背影,打定主意,要回女兒的事跟著就辦! 晚上睡覺時,外婆發現盼盼的衣服口袋裡有很多糖,問盼盼:“誰給你的糖?” “叔叔。” 王安在巷口轉悠的事早就有人告訴她了。唉,該來的總是躲不了,血濃於水是沒辦法的事,有人疼也沒什麼不好。她早就不滿女兒女婿對盼盼不好。 王安跟盼盼見面越來越頻繁,每次都不會空手。當然盼盼也願意見他。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熱絡。王安早也把要回女兒的事跟自己母親說過,母親也盼著早日見見親孫女。王安帶盼盼回他的家時,一家人把盼盼寵得像小公主似的。王安送盼盼回去時,盼盼總是問:“叔叔,我什麼時候還可以再來?” “很快,你回去要乖,要聽外婆的話,媽媽的話,還有……爸爸的話。”明明是自己的女兒,相見卻不能相認,心裡真不是滋味。 盼盼又問他:“叔叔,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我覺得除了外婆,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的了。” “真的嗎?”王安故作驚奇地說。 盼盼很認真地點點頭。 “因為……因為……因為我是你的爸爸。”王安終於承認了自己是她的爸爸。 盼盼驚愕地盯著王安,瞬間頭就轉開了。她想起了家裡那個也叫爸爸的人……有了爸爸就有了弟弟妹妹,有了弟弟妹妹,媽媽也不是媽媽了…… 女兒的驚愕讓王安心痛。想起一句話,“孩子是無辜的,有罪的是父母。”他一下有點手足無措:“你不喜歡就算了,我還是當你的叔叔好了。” 盼盼一下轉過臉對著他,眼淚汪汪地說:“不,我要你當爸爸,當愛我的爸爸好嗎?”盼盼小臉通紅幾乎喊起來。 王安一把攬過女兒,淚流滿面:“好,我愛盼盼,我們一言為定,我要當最愛盼盼的爸爸……”他激動的語無倫次。 “我們還要拉鉤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盼盼咯咯咯地笑著,小指頭鉤住王安的手搖來搖去。 可是轉眼,盼盼又神色凝重。 王安見女兒一會兒陽光燦爛,頃刻又是烏雲密布,知道又有什麼心事了。 盼盼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才說:“我可不可以沒人的時候才叫你爸爸?因為……因為……我不想讓人知道。” 盼盼頭都快埋到胸口。 “可以,當然可以,叫不叫都沒關係,只要你這裡有我就行了。”王安扶起盼盼的頭,手在胸前點了點。 盼盼又笑了。 王安心裡百感交集,暗暗發誓,我的寶貝女兒,總有一天,你會正大光明叫我的! 王安跟盼盼見面的事終於還是讓秀雲知道了,秀雲問媽:“王安來認盼盼你知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又怎麼樣?這種事能割得了嗎?她身上有腳,我能怎樣?認就認吧,有人疼總比沒人疼好!” 秀雲明白媽的話裡有話,是說他們對盼盼不好。秀雲有她的難處,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王安對要回女兒胸有成竹,秀雲已經結婚,而且另外又生了孩子。他至今沒有結婚,更無孩子,要女兒也是理所當然。當然他也知道秀雲的脾氣,最好還是先協商。他找人做中間人勸說秀雲放棄盼盼的撫養權,結果被斷然拒絕。沒辦法,他就一紙告到了法院…… 王安和劉秀雲爭監護權一案,最後以孩子自己選擇了“跟媽媽”而結束。 王安爭取女兒撫養權失敗後,決定還是遠走他鄉。臨走,他徵得秀雲同意,要給盼盼正大光明買一身衣服。他帶女兒來到最大的百貨公司。他本想讓盼盼自己挑,結果盼盼東看看,西瞧瞧,不知如何挑。最後還是爸爸替女兒做主,挑了一件藍底紅花上衣,藍卡基布褲,還有一雙黑色高腰皮鞋。盼盼一試,都是又長又大。小臉一下拉得老長,很不高興。他耐心地給女兒說:“你很快就長高了,到時就不覺得長了。 那一身衣服和皮鞋是盼盼記憶裡穿得最久的了,從幼兒園一直到小學畢業。 自從那天買完衣服以後,盼盼再也沒見過爸爸了。多少次,她站在小巷口,希望再等到爸爸。儘管她一次一次地失望,但她相信,爸爸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找她! “環境決定性格。”這句話對盼盼來說,再適合不過。盼盼從小跟外婆在一起的時間多,所以跟媽媽不親有距離本來很正常,但中間有個繼父就不一樣了。怪不得有人說,有後爹就有後媽。在盼盼成長的歲月裡,盼盼印象最深刻的媽媽的一句話:“你只要出了家門,天上都有你的腳板印。真是有種像種,無種不生……”盼盼知道這是在恨她像親生父親。她哭、她恨,這不是我的錯! 恨歸恨,盼盼天性還是快樂的。每年兒童節,盼盼在台上表演,底下都有人議論:“盼盼太像王安了。當年王安舞龍舞獅舞得可好了……” 文革初時,盼盼到處辯論,正當意氣風發時,卻有人警告她:“你有什麼資格台上台下獨領風騷,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你親生父親是右派,現在還在勞改……” 盼盼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馬上去死! 上山下鄉運動時,盼盼主動要求到離城最遠的山區。越遠越好,遠離過去…… 插隊的日子雖然很艱苦,但她不怕苦。她要脫胎換骨! 一天,盼盼正在地裡幹活,生產隊長跑來叫她:“剛才公社廣播裡通知,你家裡叫你馬上回城,你外婆病重……不用寫假條了,快收拾一下上路,還趕得上下午那班車。” 盼盼想到從小到大只有外婆疼她、保護她。如果外婆有個三長兩短,她將良心難安。她歸心似箭,當天夜裡就趕回城。一進門,看到外婆斜躺在床上,眼睛閉著。 盼盼撲上前去:“外婆,我回來了。” 外婆睜開眼:“你終於回來了!”外婆一下就坐了起來。 盼盼一愣:“你沒病啊!” “我不這樣你能回來嗎?叫你回來一定有叫你回來的道理。”外婆邊說邊朝裡屋走,來到衣櫃前,從衣櫃的小抽屜拿出一封信遞給盼盼。 信封上的地址是,廣元xx煤礦。信封口是開的,信很薄,看樣子只有一張紙。盼盼抽出來一看,“……王安因意外事故受傷,搶救無效,於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一號十四點三十分死亡……” 他死了,原來他早死了,死了都快一年了!盼盼的淚水奪眶而出……爸爸,你怎麼就死了?我早就想通了,不恨你了!我不管你是什麼,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爸爸!我一直在等你!爸爸呀!淚眼模糊中,以前看過的一個電影鏡頭:瓦斯爆炸了,一個男人在黑暗的坑洞裡拼命地爬,看到一絲光了,快到洞口了,可是洞口封住了。煤礦、瓦斯、坑洞,他是不是這樣死的?!有誰知道?誰敢知道!他只是個勞改犯啊! “為什麼瞞著我?”盼盼抹了一把淚,恨恨地瞪著外婆。 外婆嘆口氣:“這封信是寄到你媽廠裡的。我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告訴你,所以才把你叫回來。”外婆又嘆了口氣接著說:“不要怪你媽,她也是為你好。你爸爸還不是因為寫文章才出的事。當年的事我還有點印象。一個小老百姓,關心什麼屁國家大事,什麼大鳴大放他還真信以為真,他居然去投稿提意見反對 ‘三面紅旗’。為他的事還到你媽廠裡調查過,幸好他們離婚早,也多虧沒把你給他。他坐牢了你怎麼辦?你媽都給我說過好多回,說你的性格跟你爸一模一樣。怕你跟他一樣。你想想,他從來沒帶給你任何好處。忘了他吧,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 當時流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勞改犯的女兒很難有出頭之日。直到十年後的知青大返城,盼盼才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人事全非。外婆死了,媽媽老了。小巷也在城市改造中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八十年代。盼盼出國了。 無論走過千山萬水。她心中有一個永遠的驛站,那就是她和爸爸的小巷口。多少次,她夢到爸爸依然站在巷口等她。她欣喜若狂飛奔過去,爸爸,你終於回來了!現在我可以叫你了,正大光明地叫你了!我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爸爸,我是你的女兒! 有一天,盼盼出書了。 洛杉磯的電視、報紙都在用醒目的標題——“青春被推上歷史斷頭台!”報導盼盼的新書《幸福鳥》。 新書發布會上。 記者問:“為何給這本書取名《幸福鳥》,它的含義是什麼?” 盼盼答:“對幸福的期盼與追求,另外就是一份深深的懷念。” …… 記者最後問:“聽說你連初中都沒畢業,怎麼寫出來的?” 盼盼淡定的說:“應該是爸爸給我的遺傳吧!” (劉加蓉: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LACWA)理事, 著有長篇小說《幸福鳥》、《洛杉磯的中國女人》;中篇小說 《幸福只是一種感覺》、《九月十一日這一天》、《大山情》;短篇小說及散文:《代價》、《相親》、《新離婚時代》、《飢餓的年代》、《抄家》、《誰是最可愛的人》、《流浪貓》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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