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於梨華)

小說
友誼     於梨華  
 

1 顧彥與汪懷耿

甘迺迪機場來過幾次了,開車來卻是第一次。賞心樓的小史不但把他買了才兩年的龐地借給他,還為他畫了張去機場的詳圖:由中城地道出曼哈頓,走長島快道,轉大中央公園路,插入萬回克快道,直往前開,就是機場了。

萬回克快道上的車,像吸鐵石上串連著的釘子,一根銜接一根,停頓比移動的時候多。一抬腕錶,五點三刻,怪不得!幸虧他早早出門,七點鐘的飛機,無論如何,他是接得到的。又停頓了。他從襯衫口袋裡夾出一根雲絲頓,順著吐煙,吁了一口氣。兩年沒碰方向盤,剛剛在長島快道上,可真有點緊張,現在好了。他微微往後一靠,等著前面的車移動。

左邊與他並排的是輛蛙色的野馬,指間夾著菸,自在的看股票漲落。一看就知道是家在郊外而在曼哈頓那一條大街上——多半是默迪生——辦公的高級白領。家一定是個坐落在高級住宅區,綠色的草坪前的樓房。四間臥室,兩間車房,屋後有小陽臺夏天用來戶外進餐,車道上有個籃球架用來給兒子們鍛鍊身體。太太一定是個時髦的中年婦人,每週進城做兩次頭髮——短短的,髮梢捧著雙頰,額上的髮正好披蓋了外眼角的笑紋。每週去美體館做一次柔軟運動,星期三下午約了女友看一次百老匯的時戲——像中國人吃時菜那樣。週末安排得滿滿的:瓊絲家的雞尾酒會,史密斯家的晚宴,或是亞斯特旅館中的募捐舞會。先生回到家,孩子們叫「爸」,太太笑眯眯地喚他一聲「甜心」。問他「今天累不累」,端了杯威士忌給他解疲。她的手,手指上塗著蔻丹,手背上弓著幾條蚯蚓似的青筋。剛來時,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美國女孩胳膊上的汗毛,美國女人手背上的青筋。

車子移動了,他也挪了挪。左面的野馬,開車的人幾乎沒有抬起頭來,也動了動,那麼純熟,因為是回家的路。晚飯之後,坐在柔軟的安樂椅裡,乳白的頂天立地的燈旁,他繼續看他的股票行情嗎?還是看彩色電視裡的球賽?還是打盹,把頭枕在多肉的胸前,一直等他太太來,爬著青筋的手輕輕按摩他的頸項,說:「甜心,睡吧,你累了。」他們睡在一床嗎?如睡一床,合在一起嗎?如合,一週合幾次?

後面一聲「叭」,短促而不耐煩。他吃了一驚,菸差點掉了。有點慌亂的把菸扼殺在菸灰格裡,往前移了兩三尺。左手那條路似乎快些,野馬已往前跑了。他後面的那輛車,一緊油門,從他左後方殺出去,跟在野馬後面。因為猛,掛在後座衣鉤上的西裝,左右晃,醉漢似的左歪右倒。也是個回家的。剛剛自己真是想到哪裡去了?有什麼好羡慕的?還是妒嫉?接了懷耿,他們不也有個家了嗎?他想起泰安街他們兩人合住了將近兩年的小房間。八個榻榻米大,他睡竹床,懷耿偷懶,連竹床都不買,就睡在地上。褥子也不捲,被子也不疊,清晨鑽出,深夜鑽進,租房給他們的邱太太管它叫狗窩。現在好了,當他知道了懷耿要來的確期,第一件事,就是去弄了張沙發床放在他百老匯一百十二街那個獨間房的公寓裡。
到機場六點剛過,每次來接人,當車子開入了機場範圍而還沒有進入某家飛機公司那一區之前,他都暗暗嘆服它的龐大壯觀,尤其是天黑了之後,排列而又交雜的燈光使他覺得自己進入了點綴著星光的遼闊的天際。國際站是第二區,他順著「二」字的方向牌慢慢駛行,進入停車場。熄了車燈,把頭靠在椅背上,鬆弛一下神經。

兩年不見,不知懷耿變了沒有?他自己還是老樣子,除了有時修鬍子時,發現鼻樑上端,有兩條淺淺的直紋。不知懷耿是否會注意到,他那個人,有時粗心大意,細起來卻又常常令他吃一驚。在學校時兩人只不過是點頭之交,後來受軍訓,兩人同時抽到澎湖,才熟起來的。受訓後又湊巧都進了新生報,他讀的是歷史,所以在資料室做事。懷耿是經濟系,在會計室。就這樣在泰安街同住了兩年,變成莫逆之交。他自己在臺灣除了舅父母,沒有其他親人。舅舅是生意人,舅母愚昧而小氣,他除了過年過節迫不得已要去,平時絕不去走動的。因為出國難辦,足足耽誤了兩年。懷耿更不用說了,隻身在臺灣,根本沒有打算出來的,還是他鼓勵著他——寫了好多信——叫他去試試,不但通過了美領館這道閻王關,居然還申請到亞洲基金的一筆旅費及第一年的學費貼補,不過先說好要回去的。要回去?他對著龐大的停車場聳聳肩,放虎容易捉虎難,誰沒聽到過這句話?

下了車,鎖了車,把風衣的毛領豎起來,裹住後頸和耳朵。從車場到國際站的大樓漫長的一節路,頂著淒厲的風。進了大樓,眼鏡片上蒙了層白霧,像小時捉迷藏眼睛被蒙上白手帕的感覺。六時半,還來得及去吃條熱狗什麼的。但是,他已在家準備好了菜。一個咖哩雞,一個蹄膀,以及昨夜從賞心樓帶回來的熏魚及辣白菜。四菜加一瓶葡萄酒,為他們的第二個「同居」慶祝!他要留著肚子,但肚子實在餓。

吃了熱狗,喝了咖啡,快七點了,他連忙到二樓的瞭望台看進來的旅客。海關檢查及驗護照黃皮書等總要好些時候。站在一排玻璃窗後,聚精會神的從進來的旅客中找尋懷耿的臉,卻忽然想起自己根本忘了插上煮飯的電鍋!他把眼鏡往上一推,幾乎笑出聲來,想到懷耿為他取的外號,「一失先生」。那年同事介紹了個女朋友給他,他很中意,約人家出去玩,穿戴得無疵可擊,節目也排得十分精彩,坐了計程車到小姐家,才發現換了新西裝褲,忘了帶皮夾。開車的破口大罵,後來還是小姐代他付的車資。事後講給懷耿聽,懷耿說他「萬事皆全,卻有一失」。那件好事不了了之,懷耿硬說與他的「一失」有關。

忽然他看到了懷耿!他連連敲玻璃窗,懷耿卻不曾抬起頭來。人多聲雜,而他絕計沒有想到樓上還有這麼一個瞭望台。懷耿似乎胖了,還是因為他朝下望,使他顯得矮了?他說不出有多興奮,連腳往樓下跑,兩年來腳下從不曾這般輕快過。在旅客出口處站了半天,兩支菸都抽完了,還不見他出來。又跑上樓往下望,找不到,再跑下樓。這樣的幾次,肚裡的熱狗早消耗光了,還未見到他人。最後一次下樓,卻看見懷耿在詢問台指手畫腳的。
「懷耿!」
「顧彥,好傢伙!我以為你沒來呢!」

兩人都跨幾步,緊緊抓住對方的手。顧彥拍拍他穿在薄風衣裡的手臂。「你胖了!」
「銅山街口的陽春麵吃的!」懷耿說。「你怎麼樣,美國牛奶倒沒把你灌胖。你要的書都給你背來了。好傢伙,差點沒把我給壓扁!」

「走吧。行李都在這兒了?我們拎到門口,然後我把車子開過來。」

「好傢伙!你有車啦?信上怎麼不提?」他們一起走到門外,「哇,這麼冷!」

「還沒開始呢,冷!」他把行李放下。「你等著,我就來。」

「遠不遠?不然我們一起走過去,也好說話。這點東西我不怕拎,你記得你臨走,我們兩人把你那只古董大鐵箱搬到你舅舅家去的事嗎?」

「記得,記得。這兩年常想起許多小事。」

「你不是說忙得放屁都沒時間嗎?」一陣風來,懷耿幾乎把整個頭都藏進衣領裡了。

「大傻瓜蛋,忙管忙,想管想,忙還礙得了想嗎?」

坐在車裡,懷耿簡直沒時間說話,看得眼睛比平時大了一倍,尤其到了中城地道。「好傢伙,這個工程可真偉大!」顧彥也不過開到三十碼,他卻覺得如飛的快。「的確要出來開開眼界。我在東京住了一夜,看到他們新起的建築,覺得他們很了不起,但是和這些個一比。小日本氣派還是脫不了一個『小』字。」

「你知道,黑炭也在紐約和一個土生的結了婚。」

「真的?好傢伙!他現在做什麼?」

「他丈人有爿古董店,他做現成的小老闆。」他從口袋裡夾出根菸來,遞給懷耿,自己也點了根。出了地道。先開往上城,到四十二街才穿城,讓懷耿看看最有名,而事實上是最亂、最髒,在晚上也最下流的時報廣場。「紐約時報已搬走了,這幢樓現在是合眾化學公司。看見那邊一排電影廣告沒有?演的都是色情片,我去看過幾次,反胃。」

懷耿只顧東張西望最後兩句倒進了耳朵,咧嘴笑:「反胃還可以看幾次,就不簡單了。你怎麼看到黑炭的?」

「他到賞心樓來吃飯,現在與以前有點不一樣了:穿的是卜洛克司兄弟牌的西裝,戴勞力士手錶,人也白了,肚子也大了,一副改裝紳士的樣子。不是他那口四川調英語我都不敢認他。」黑炭也是他們澎湖戰友,長得五短身材。頭小耳大,人很精明,與上級軍官混得很好,所以常常跑臺北。受訓期間泡上一個國際舞廳的小周璇,常向他們兩人借錢。每次都是興高采烈地去,垂頭喪氣地回。結訓後就走了,他們兩人還在中華商場的吳抄手給他餞行。三杯黃湯下肚,黑炭一拍桌子說「這種貨色,啥子稀奇,老子到美國賺飽了錢,回來把她買過來,再打入冷宮,看她敢不敢吭一下氣?」

「他沒提起小周璇?聽說她嫁了個新加坡回國的華僑。」

「沒有。我們根本沒機會談。」

「哦?這小子抖起來啦?」

「倒不是,」顧彥把菸灰格抽開,熄了菸。百老匯上一路綠燈,他連趕了十幾個,才在紅燈口停下來。「他倒是邀了我幾次去他家吃飯,聊聊過去,我始終也沒有去,沒有時間,同時也知道我們也聊不起來的。」

懷耿看看他,也不接口問,顧彥一向是這樣的,沒有說出來的話比說出來的多。起初他真不習慣,覺得他不夠開朗痛快。處久了,很能體驗到他沒有說出來的,它所給的憂喜反而很深沉,使他覺得顧彥的沉著,正是比自己成熟之處。

到了公寓,進了門,進了房,汪懷耿著實吃了一驚,好像看時裝表演,一個個燦爛華麗的女郎在臺上出現,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臺上走出了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女子。房裡倒不是空蕩,而是塞滿了東西,一張床,一張長沙發,一張散攤著書、紙、報、香菸碟、洋火盒的方桌,一張本來是紅,現在是黑的單人沙發,一只衣櫥,櫥頂堆著蒸籠、套鞋、一大堆翻得沒有棱角了的武俠小說。衣櫥邊上有只特小號的冰箱,邊上是個門,門通到一間狹小的洗手間,對著冰箱,在進門左手有個小爐子,爐子上有好幾個大大小小的鍋,鍋外一片粘糊的油漬。

「好傢伙,你就住在這裡呵?比泰安街的狗窩都不如麼!」他把東西放了,立在房中央,好像預備立刻就走似的。

「有什麼不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白天打工,晚上上課,只要有個地方睡,有個爐子燒飯,坐地鐵方便,這些目的都達到,一個月只花幾十元房租,還要講究什麼?!」他脫了風衣,往床上一扔,捲起袖子,洗了手,把放在地板上的電鍋拿到爐子上面,插上了電頭,扭開了,轉頭看見懷耿還站著。「你嫌地方不行,住幾天我幫你去找。把衣服脫脫吧。」

「不,不,我什麼地方都能住。還要做什麼,我來幫你弄。」

「你算了吧,我菜全都做好了的,只是忘了燒飯。」

懷耿先笑了,接著顧彥也笑,空氣就和緩下來了。顧彥把方桌上的東西往裡推,把四個菜從小冰箱裡拿出來放在桌上,紅燒蹄膀上面厚厚的一層白,他用只調羹把它撇掉了。又從壁櫥裡拿出酒及兩個茶杯,在水龍頭下沖了沖。拖出一張木椅讓懷耿坐了,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斟了酒。

「好,算是歡迎你。明天我請了假,今天可以痛快吃喝聊天,明天睡一天都可以。」
懷耿吃不來飛機上的東西,肚子一直是半空的。但因長途飛行,日夜顛倒,攪得頭昏腦脹的,肚子雖空,胃裡很飽脹,但不肯掃顧彥的興,乾了杯,大口地吃菜。「好傢伙,居然有了這一手!這兩年,我在邱太太處每週包三天飯,倒比你在時我們在外面亂吃那樣好得多了。快來時倒想和她學點手藝。」他自嘲地搖搖頭:「不行,頭腦太笨。唔,她叫我謝謝你去年寄給她的東西,你也真有一手,怎麼想起來的?」

「她待我們不壞。」他起身拿把刀,把蹄膀切成小塊。看他用的力氣,就知道蹄筋很僵硬。「有時在路上走,看見年老的中國太太,就想到她。你吃呵,我來了兩年,還是吃不來洋飯。幸虧住在紐約,中國食品,要買要吃的都齊全。事實上除了這張嘴的問題之外,別的問題也只有住在紐約才能解決。到小城去,哪裡去找七八百一個月的餐館差事?哪裡去上夜校,學分照念?」

「你真可賺那麼多?」懷耿心算一下,三萬塊台幣一月的收入,吐吐舌。

「打全工就有。苦是苦一點,加上有時心裡不痛快,尤其碰到像黑炭這樣的人,心裡難免有牢騷。」他端起杯子,與懷耿的輕碰一下。「反正這只是一個過程,一種手段,也無所謂。我叫你早點來,也是這個意思。這裡附近有家小餐館,我有幾個熟人,已經和他們講好了,過兩天我陪你去。先不做,觀摩他們幾天。然後做試工,練上個把禮拜,不會出岔了,我介紹你到第二街那家滿堂春去做,一個月照拿七八百,怎麼樣?」

懷耿興奮得連口吃了三塊蹄膀,用酒送下胃去。「當然好。就怕我學不好,這行事,從沒幹過。」

顧彥笑笑,又不像是真笑。「誰又幹過呢?餐館打工還有學不會的?你身體那麼棒,就是本錢。」

懷耿放下筷子,彎了肘,露了露胳膊的肌肉,又捏了兩下拳頭,突出兩塊胸肌來。「軍訓總算沒有白受!只要有錢賺,我才不怕苦呢!你真覺得苦?」

「我身體沒你好,此其一;做了兩年,精神疲了,此其二;除了打工上課,沒有其他的生活,心裡鬱悶,此其三;沒有個談心的人,此其四。」他拿了塊熏魚在嘴裡啃。「現在你來了,至少可以解決三四兩項。」

「我一直想問你,你的課上得怎麼樣了?」

「我信上不是告訴過你嗎?相當傷腦筋。我中學那點數學根底,毫無用處。第一年只讀兩門,初級微積分與幾何,倒不難,去年選的高級微積分及統計,簡直唸不下去,這個,也是我的煩悶之一。」

「我就不懂你為什麼要改行?我承認,要在此地立足,數理工程是基石,但硬把沒有興趣的東西往腦子裡塞,簡直是受刑。而且,你怎麼就能斷定念歷史將來一定不能在此地打出一條路來?」

「我並沒有放棄歷史,至少我心裡還沒有。我的打算,在信上也跟你說過很多次,是盡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念個數學碩士,找個進賬不壞的固定職業,做它五年,積了錢,再一心一意地讀我的本行。叫我現在唸本行,事實上辦不到,我哪來的錢去讀哥倫比亞這種學校?申請獎金?我又不是沒有試過。而且,除了經濟,還有語言問題。現在我一有空,就看英文。打工是一種手段,讀一個保險能找到事的學位,何嘗不是一種手段。」

「我可是不贊成你這種十年計畫,不要忘了人的惰性。」

「那麼你還是唸你的經濟?」

「我要讀國際關係,這本來是我最感興趣的。我打算現在死命打工,哪怕是日日夜夜。到九月,你認為我可以存下多少錢?」

「讓我想想看,現在十二月,弄得好,到九月可以存下四五千元錢來。」

「好傢伙——那不一切都解決了嗎?我決定進哥大,苦讀它一年,反正我還可以拿到點亞洲基金貼補。第二年希望弄到一點獎金,再去找點差事,我就不相信唸不出一個名堂來。你覺得怎麼樣?」他講得高興,吃得高興,一身都熱,站起來把那件炭色的毛衣脫了。手碰到毛衣,略遲疑了一下,再把領帶放鬆了。他不比顧彥小,卻顯得年輕光亮,額寬眉黑,說不上英俊,但看起來很清爽,而更使顧彥顯得萎靡。

「當然不壞,就希望你的英文比我好,看書可以與他們美國人一樣快。」他知道懷耿的英文並不比他好,他也知道哥大的獎學金難申請,他更知道,因為打工賺來的錢,比一般容易,如果不是很小心的話,花出去也很快。賺得雖多,能存多少就難說了,尤其像懷耿這樣,手頭很鬆的人。「而且,日常生活要儘量節省。你如不嫌這地方小,可以和我合住,分擔房租,我和房東也說過了,她每週加了我五元,並不算多,這樣,吃住花不了多少錢。」

「當然與你合住,我們不是說好了的麼?」

「還有一點,我要警告你。既然要死命的賺錢,可沒有什麼社交的生活。不像我們在臺灣,週末沒事,找找女孩子一起去看個電影什麼的,這裡合格的人並不是沒有。有聚會什麼的,撞來撞去都是結婚年齡的小姐。但人家一聽你是讀什麼國際關係的,又是個打工的,多半是給你個對不起。縱使你碰到個合意的而對方又不在乎你是個窮小子,你也沒那個時間去培養愛情。」

「老兄,承你告誡。不過我已經有了。」

顧彥摸不清頭腦:「有了什麼?」

「有了女朋友!去年才認識的,也是我們同學,後期的。」他起身去拿風衣,內口袋裡有個皮夾子,抽出張相片來。「喏,就是她。」

顧彥也沒看,只看懷耿:「怎麼你信裡從來不提?」

「本來也只是普通朋友,到我快走時才開快車的。」他洋洋得意又帶點尷尬地笑。「出來前還訂了婚,邱太太替我請了一次客。我既然快要來了,信上也懶得提,反正當面告訴你,你看看,還可以吧?」

顧彥放了筷子和茶杯,拿起照片看。懷耿以往的女朋友,都是很甜美的,這個也不例外,笑得很動人,最動人的,還是她的年輕。「你出國來,又不打算回去,和人家訂了婚,是什麼打算?」他把照片交還他。

懷耿有點吃驚。一個晚上,顧彥的聲音一直很平和,怎麼這句話像從他嘴裡噴出來似的。「她反正也要出來了,考過了託福,辦得也差不多了。」

顧彥忽然覺得吃得很飽。站起來找菸點了,也不回來坐下,在房裡盡兜圈子。懷耿感覺到他在不高興,但又不知道他為什麼一下子這樣煩躁。「她很不錯,她來了你會喜歡她的。後來幾個月裡,我們盡談你,她覺得我和你的友誼很可貴。」

顧彥受不了這一套,截住他:「你們怎麼認識的?」

2  汪懷耿與孫依莼

一個早期的同學,從國外回來,講學還是什麼的,校友會舉行聚餐並歡迎他。懷耿接到校友會的通知單,本不打算去的。畢業四年多,除了月入可以糊口外,可以說是毫無成就。表面上他放得很豁達,暗地裡,自卑感逐漸加強,自己卻不肯向自己承認,但它就在那裡,像一根拔了又生,拔了又生的體毛。可是老朱打了電話到報館來,邀他一起去。

老朱是他學生時代的橋牌搭檔,寧波人,精明極了,出了學校,開了個農場,才沒兩年,已經一副大老闆的派頭,見人就遞名片,上面印著向榮農場總經理朱正福。八德路上蓋了幢小洋房,自己駕一輛德國小金龜車,春夏秋冬,臉上都架著一副鏡框上撒金星的墨鏡。在學校裡不但不抽菸,別人抽菸他都要嗆幾聲的,現在嘴上經常咬一根比鼻子還粗長的雪茄。雖然發了財,對老同學倒還不搭架子,常邀懷耿去他家便餐。有次自己有應酬,還硬把他一起拉到五月花去,鶯燕群裡,他完全是另一種面目,和一個叫佩玉的酒家女,坐在席外的雙人沙發上,耳鬢廝磨的,一副情聖的架勢。光是啤酒,他一個人就喝了十瓶之多。下一回懷耿去他家,看他對他太太的體貼、兩個孩子的耐心,又純是一副好丈夫、好父親的面貌。後來懷耿取笑他,他一本正經地說:

「應酬場合,你要麼不去,去了不隨流合污,不是給人難堪嗎?」

「可是你去了回來,看見太太,有什麼感覺呢?」

「有什麼好感覺的?那都是逢場作戲,又沒有和誰動真感情。」

「你太太知道你在跑酒家的事嗎?她有什麼感覺?」

「她當然知道。她也知道因為與我業務有關,我不得不去。她當然不會高興。女人嘛,在這種事情上哪個是大方的?但是我這樣應酬,目的還不是在增進我的業務?業務好,收入多,她的生活愈來愈舒適,她知道這一點,所以只好睜一眼閉一眼。」

老朱夫婦驅車來接他,聚餐是在中國飯店的七樓。他們在會場入口處繳聚餐費,孫依就是收費員之一。說來也湊巧,她是老朱太太的表妹,當時就介紹了。老朱太太叮囑她,聚餐開始時來和他們坐在一起。被歡迎的校友,懷耿看了覺得面善,但是孫依莼坐在他身邊,令他心旌,所以他不能專心一意地去回憶到底以前在哪兒見過他。吃完飯,有校友會的負責人起來致歡迎詞,說了許多「為校友增光,為母校增光」這一套讓沒有辦法出國的人氣餒的話,然後被歡迎的起來,自然先謙虛,然後是讚美。最後用「是我的光榮」結束。

懷耿壓聲對老朱說:「見他的鬼!」

老朱咬著雪茄,不理他。孫依莼卻朝他看看,抿嘴笑了。她那張孩子氣的團團臉,笑起來,兩腮鼓出來,眉梢彎,十分討人歡喜。所以舞會一開始,他就請她下池了。她看起來很纖細窈窕,擁在懷裡,身子很豐腴柔軟,比實際上胖得多。才跳了幾步,他就知道她是個愛玩的姑娘:步子很熟,身子很輕,常跳舞才會這樣輕捷。

「在學校裡從沒見過你,是哪一年的?」

她說了。「我倒是聽說過你,做過法學院學生會的主席,對吧?」她的聲音也很好聽,尾音翹得高高的,帶份嗲。「在哪裡做事?」

他說了。「你呢?」

「CAT,還不是混時間。」

「誰又不是呢!」

他一連請她跳了十支舞。很久沒有玩了,新式的舞,他根本不會跳,依教他幾下,他就學得很有板眼,因為在學校的時候,他也是玩得出名的。每次跳完回到桌上,兩人都氣咻咻的,喝了不少汽水。老朱看著他們直搖頭。

「咦,你們怎麼不下去?」懷耿問。

「我們過時了,這些舞都不會跳了。」朱太太說,瞄了她丈夫一眼,「正福現在對這些都沒有興趣。」

音樂開始了,懷耿又要站起來帶依下去,她悄聲說:「你帶我表姐跳一支,她以前也很愛跳舞的。」

懷耿幾乎想縮縮脖子。平時他不會這麼粗心大意的。坐在一桌上,禮貌上也該請她去跳一次。朱太太果然跳得很純熟,他就耍了幾個花招,樂得她格格笑。

「啊呀,還不曉得你有這一套花招!我們正福跳舞,等於踱方步,沒勁透了。你覺得我表妹怎麼樣?」

「很可愛。她有朋友了沒有?」

「自然有。每次我去找她,她總是不在的。」

懷耿腳下錯了一步,連忙再合上音樂。「我指的是固定的男朋友。」

「這個倒不太清楚。」她瞄了他一眼。「我可以探探她的口氣。你對她有意思,是不?」

下一個舞他還是帶朱太太跳,但不肯再提依莼的事。跳完老朱說擔心家裡孩子,要先回去了。懷耿和依莼一直玩到散會。然後他帶她去吃宵夜,再送她回家。她住在上海路一段,離他不算遠,送完了她,他就一人慢慢蕩回邱家,心裡輕飄飄的。離開學校之後,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顧彥在的時候,他早晨總是要被叫半天才起得來的,起來之後手忙腳亂的趕公共汽車,什麼思想也沒時間去想。顧彥走了之後,他去買了只鬧鐘,早晨把他鬧醒後,他還要在被窩裡挨十分鐘,然後趕命似的穿衣洗漱出門。逐漸養成了早醒的習慣,鬧鐘根本不必用了。醒來後第一個思想就是:「唉,又是同樣的一天,這樣下去如何是好?」生活刻板得似兩條平行的鐵軌。起來了渾身沒勁,又好像已經進了站的火車。緩慢的,還直吐氣。

遇到孫依莼之後的第二天,他按時醒了。不知哪來的勁,一骨碌起來,在榻榻米上做了二十來個俯臥撐。好久沒練,做到後來身體就不那麼直挺。然後去淋浴,進進出出吹著口哨。修鬍子時把自己的臉著實地端詳了一下:揚揚眉,額上並無抬頭紋;笑了笑,牙齒還是潔白整齊。不是吹牛,這張臉絕不令人討厭就是。到了公共汽車上,要測量自己的吸引力,衝著車掌小姐笑。對方瞪了他一眼,拉緊著嘴角說:請往裡面移移。他也不洩氣,一路笑吟吟地到報館。

挨到第四天,他打了通電話到她辦公室。她先怔了怔,才弄清楚他是誰,然後說:

「今晚我要去補習英文,對不起。」

他準備好了的。「那麼明天呢?明天如不行,後天呢?」

她忍不住笑。他想像她鼓出來的兩團腮,雖沒看見她人,卻看到了她的可愛。「明天再說,好不好?」她說,帶點嗲。

他們的來往很定期,一週見兩次到三次。他靠薪水過日子,每週找她看場電影,吃兩頓飯,跳兩場舞已經是盡他所能。有時她上級的同事帶她去圓山,或是美軍俱樂部,他也只好眼巴巴的。那年耶誕與元旦,她早就被約了去中山北路和陽明山的私人舞會。他氣得去舞廳(小周璇嫁華僑的消息就這樣得來的),帶舞女出去過夜,背了一身債,一直到三月才還清。但是依莼對他的態度一直很甜,很友善,他當然不好向她發作。

老朱夫婦很幫忙,天氣好,常邀他們一起去郊遊。他們坐在車後座,車頂中央的篷收在一邊,依莼的短髮包在一塊橘紅夾黑的絲巾裡,兩腮鼓出來,眼亮唇亮,他如果有膽子,當場就可以把她吻死!他錢窘時,就買點糖果玩具,帶了依到老朱家去,耗一個晚上。朱太太巴不得他們來,可以使老朱不出門;總是添菜,買水果的招待他們。孩子們睡了之後,懷耿硬拉著老朱坐下來,幫著他教兩位女性打橋牌,一方面是幫著朱太太替她丈夫收收心,一方面培養依莼對跳舞以外的興趣。朱太太當然領他的情,所以著實在依莼面前為他說好話,但依莼是個俏皮人,也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把話題換了。

有次依莼陪她外國上司去參加化裝舞會,懷耿在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搭了車到老朱家。老朱去應酬了,他和朱太太也混熟了,茶過後,也不客套,就發依莼的牢騷,朱太太說:
「依莼固然貪玩了點,也難怪她,年輕漂亮的時候不玩,等到像我這樣,要玩,也沒得玩。我們女人哪,怎麼樣都是吃虧的!你看正福,結婚後比結婚前玩得還起勁。」

懷耿低著頭,一語不發。

「你打算怎麼樣呢,和依莼結婚?」

他點點頭。「我不是和她隨便玩玩就算了的。」

「你對她表示過了沒?」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暗示過不止一次了。」

「她怎麼樣回答你?」

「我沒有正式向她求過婚。每次到要緊關頭,她都想法支開了。」

朱太太忍不住笑。「她是不願意?」

「猜她不透!不過她並不討厭我。」怎麼不討厭他,譬如說在電影院,在咖啡館,在公園,她身上的部位他都清楚,除了她的心在哪裡他找不到。但這些細節怎麼好對朱太太說。「也許她不是結婚的那種。」

「世上沒有哪種女人不要結婚的,雖然結婚對女人也是自找罪受。」她又忿忿起來,呷了口茶,才好些。「我也探過她的口氣,她當然要結婚,年紀也不輕了。同時對你也有很深的好感,這又是她說的;很深的好感。不過……」她對他身上掠了一眼,「她也和時下小姐一樣,結婚是個永久歸宿,總希望找個好對象。」

「我……」

「你的人品一切,她自然都很中意。不過她一生豐衣足食,她說,等你升到報館社長,她早已棺材板叮噹響了。這可是她的話,我傳給你聽而已。」

「原來她嫌我窮,我早該料到的。」

「哎,她不是嫌你什麼,時下小姐都是很現實的,社會如此,也難怪她們。我何嘗沒有對她說過,把眼光放遠大點,不要把物質生活看得太重了。像我,有洋房有汽車,兩個佣人,照說可以心滿意足了,但老朱三天兩天不在家,叫我從何心滿意足起?唉!」

從朱家出來,他立定心意要做點什麼給依莼看看,她怎麼就可以看死了他會在報館待一輩子?這才對出國的事,急切而積極的辦起來。平時很守不住秘密的人,這次卻從不洩漏一絲口風。一直等到顧彥把錢寄來,他到台銀去辦了存款,與其他證件一起拿了去簽證,順利通過了之後;他才跑到老朱家。

「咦,今天怎麼一個人,依莼呢?」朱太太說。

「不知道呵,我大概有個把禮拜沒看見她了。」

晚飯之後,他才毫不在意地說:「報館這碗飯真吃膩了,想到國外去跑跑,見識見識。」

老朱瞄了他一眼,「國外誰不想去跑,談何容易呢!像我這個樣子,都還困難重重!」

他知道老朱並不是瞧不起他,只是據實而言而已,但他還是光了火。憑什麼大家都把他看扁了?「我倒是辦好了手續,今天簽的證。」

老朱夫婦目瞪口呆,對他看了又看,好像他並不是他,而是根神杖,變了戲法似的。「你這小子!」老朱站起來,狠狠地拍了他一下肩膀,多少帶點妒意。「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辦了出國?真是不夠朋友!哪天走?給你送行。」

「總要等一陣子,把報館的職務交代清楚。」

「我要去和依莼算賬,這麼大的一件事瞞著我!」朱太太說:「上次我打電話,她還說好久沒見到你了,人小鬼大。」

懷耿還是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她的確不知道。我對你們都沒有說,怎麼會對她講呢?」

「啊哎哎,這下老朱聽了可得意了!」朱太太說:「阿雲,拿三隻酒杯來。」對老朱說:「過兩天再請他和依莼到外面去吃一頓,慶祝一下。」

三人都喝得有七分醉,老朱對懷耿說如要旅費,只管問他拿,朱太太說要送他套西裝。兩者懷耿都沒有接受,但還是從心裡感激他們。他們對他友好,並不是從得知他要出國的消息之後才開始的。這兩年,也叨擾了他們不少。出學校四五年,交來交去,還是舊時的同學有真的交情。老朱雖然生意人味道愈來愈濃,對他確實還不錯。當晚他和老朱談談做學生時的事,談談老朱將來的計畫,很開懷。每次朱太太提到依莼,他都機靈地支開了。

第二天依莼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你好意思嗎!把人家不當朋友待?有這麼大的喜事,都不讓人家沾一點喜氣!」

明明是指她自己,卻偏人家人家的,他覺得好玩又好笑,就笑了!

「得意了吧?讓人家在表姊面前丟盡了臉!她還以為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的。」她說。

她可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令他「窩心」的話。她的態度,也從沒有像用這句話這樣明顯的表達過。「你一直忙交際,我想告訴你,都沒有機會。」他以為自己很成熟了,這句話出口之後,才知沒有。

「這樣冤枉人家,好意思嗎?人家在外面做事,應酬怎麼免得了?尤其是公司裡的人,你這才叫……」她笑了,他似看到她鼓出來的腮。「哪天給你餞行,好嗎?」尾聲又揚得高高的,帶點嗲。

「哪天不如今天,我一兩天就走了。」

對方果然嚇了一跳,他聽見她「啊」的一聲,吸了好大一口氣。「怎麼,這麼快就走啦?」

他這才放肆的笑,過去的積忿也消散了。「騙你的!」

「你這個人真是!人家什麼地方對你不起了?」又是怨,又是嗲,又是體貼。這種口氣他以前從沒聽到過,簡直有點支持不住。

「我下了班來找你,等著我。」他用手護著話機,好像在對著她耳朵說話。

那個週末依莼的父母請他去吃晚飯。他們以前也知道依莼有這麼個朋友,但女兒自己只說是個朋友,父母當然也沒把他放在心上。現在依莼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們當然要把他仔細看看。觀察的結果很令他們滿意,不論是儀表談吐與志向,這以後依莼就自動地不與別人交往,同時,在與懷耿商討之後,也積極地辦起出國手續來了。本來她就申請了學校的,但民航公司的待遇不錯,同時她在交際方面也很成功,所以她的志願只在找個沒有家室的上司,結婚安頓下來。家裡弟妹一大堆,雖然父母沒有明言,她總覺得自己要負起一部分他們將來的教育費。對懷耿不是不喜歡,但真與他結了婚,兩人所入,只夠開支。過去懷耿屢次向她暗示,她只好佯作不解。現在懷耿要出國,好似暗室裡開了一扇門,看見光亮與路線了。

懷耿不會料理自己的事,依莼幫他打點出門的行裝,朱太太在這方面很精,她就約了她一起去衡陽街購買,從內衣褲鞋襪到西裝大衣,都由她們兩人採辦。錢自然不夠,依不但貼了私蓄,還向她表姊貸款,都瞞著懷耿。有次兩人到裁縫店取了他的西裝,一起去白蘭咖啡室歇腳,朱太太說:

「依莼,如果懷耿不出國,你會和他好起來嗎?」

「我本來就很喜歡他,你也曉得的。」

「但並沒有打算嫁他,是不是?」

依莼沉吟半晌。「表姊,你不是不知道我家裡經濟情況,我不能光為自己著想。」

朱太太笑笑,拍拍她的手背。「依莼,我們是嫡親表姊妹,你又何必不說真話。即使不為家裡著想,你也不會嫁他的,對不對?」

依兩腮有點微紅,看起來更動人。「我那時真不知道。我是很喜歡他,但還沒有喜歡到可以不顧一切的地步。」

朱太太微喟一聲說:「當時正福來找我,真是窮光蛋一個,我沒頭沒腦地入了迷,就是要嫁給他,總以為愛情可以敵過一切。現在他發了,日日夜夜自己去找樂趣去,我只是一個管家婆,孩子們的母親。有時一個人坐著想,真覺以前癡得可憐,把愛情看得那麼至高無上。」

依莼被她說得坐立不安。「我並不是不愛懷耿。」

「我知道,我並不是說你對他毫無愛情。不過,在你們兩者之間,懷耿對你的感情很癡很濃,比你對他的濃得多。這樣很好,你們會很幸福,尤其是你,因為女人變心的,到底比較少。」

「正福哥對你並沒有變心,表姊,你想到哪裡去了。」

離懷耿起程只有一個月時,孫家提出訂婚的事,照依莼父母的意思,最好懷耿結了婚才走。一來他們覺得女兒在臺灣結婚,有父母主持,隆重而熱鬧。二來女兒結了婚他們才真正感到她有了歸宿,他們也了卻一樁心事。三來懷耿長得還不差,去的地方又是紐約,依莼雖然也要去,但辦出國的事怎麼說得準一定可以辦通,萬一離開久了,懷耿另有所屬,這個責任他們怎麼負得起?但是依莼與懷耿都不肯,依莼覺得這樣匆忙結婚,顯得自己太現實,而懷耿呢?他覺得這一去學業事業毫無著落,出國的旅費都是顧彥老朱兩人半贈半借的,當然沒有能力娶個太太。萬一出去後一時不能有好收入,沒能力接太太出來,怎麼對得起依莼及孫家?另一方面,他如出去後一籌莫展,他可以和依莼解除婚約,免得她跟著他受罪,如結了婚,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所以為了自己自尊,更為了依莼,他也不肯。孫家無奈,只好辦了兩桌酒席,讓他們交換了訂婚戒。懷耿的房東邱太太,也為了他叫了一桌酒席到家裡來,一方面為他餞行,一方面算是男方的家長,請請女家。然後由老朱夫婦出面,請了孫家、懷耿及邱太太以及依莼在民航公司幾個要好同事,一起到中央酒店吃飯以誌慶賀。

最後一個月,懷耿辭掉了報館的事。依莼雖然照常辦公,但三天兩頭請假,以便和懷耿多點時間在一起。訂了婚,很多防禦都解了,依莼父母也讓他們到別處旅行。他們去了大貝湖,也去了日月潭。懷耿的心情很煩雜紛亂。這些年在臺灣,雖然職低薪薄,但一個人過,總算是舒適的生活。日子久了,人變得懈怠,早先的鬥志,也自然而然地銷聲匿跡了。現在要去另一個世界,雖然有顧彥在,但一切都要靠自己從頭做起,而且是赤手空拳的,不免有點惶惑緊張,毫無信心。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依給他的愛情,以及她對他的信心。於是他把對她的依賴用種種方式來表達,而唯一最能表達的方式只有身體上的。依莼在這方面毫無保留。以前他們在一起,她不是這樣慷慨的。現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反正遲早都由他取,為什麼不在他臨走前,讓他多得到一點呢?

但最後懷耿還是克制了自己。

「為什麼?懷耿,你顧忌什麼?」她畢竟是少女,雖然她身上沒有了遮蔽,她的臉卻藏掩在他腋窩裡。

他顧忌的是:萬一她去不成,她可以不必對她的丈夫覺得抱歉;萬一她去成了,他也不願減少到那時候該有的樂趣。在黑暗裡他的手指順著她身上的線條畫,他需要這些記憶去對付以後的日子。「不是我顧忌,我是顧慮到萬一出了什麼意外。你知道,五年之內我們都不能有孩子的。」他只能把這種非常現實的畫面給她看,使她燙炙的身體逐漸冷卻下來。

情慾冷卻之後,是他們最好的談心機會,可以談通宵,兩人並頭睡在床上。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依莼不但認識了顧彥,同時對他的一切,都知道得很清楚,更因為懷耿在言語中所表達對他的依賴信託,對他濃厚友誼的感激,她亦已把他當作一個知心的朋友,因為有他在,懷耿去了,一切不會有問題。因為有他在,將來她去了,什麼事都可以解決的。

3 孫依莼與顧彥

孫依莼是三月底到紐約的。紐約正是雪後初霽,從機場大樓到停車處,腳下高高低低的。縱然風吹來,像刮去了她臉上一層皮似的,她還是走走停停,對地上的雪看個沒完。臉上的神情,好像恨不得滾進雪堆,打個滾,或是把臉捂在雪中,就有那麼興奮。最後還是忍不住,把手上的東西往懷耿身上一送,捧起一堆雪來,細細端詳,路燈下,雪是白的,映得她的眼珠烏亮。顧彥站在一旁看她,有點發呆。

「走了吧,我凍慘了!」懷耿說。

「人家一輩子都沒有看過雪,再待一陣嘛!」

顧彥開車,他們兩人都坐在前座,依在中間。快道上的雪早已被推雪機推在兩旁了,經車輪駛過去的水一濺,污黑一片。但遠處,快道周邊住宅的後園,雪還是潔白平滑,像墜落的雲片。依往兩面看,三個多月留起來的頭髮有時拂過顧彥的胳膊。

他們已為她找到了住處,離他們兩條街,和兩個在哥大選課,但在城中做事的中國女孩同住,是兩姊妹,鄭媛媛與鄭婷婷。不與她們搭伙,每月只付三十元就夠。到了晚上在顧彥的小公寓吃飯。顧彥本來要避開的,但被懷耿硬拉住了。

懷耿在滿堂春做了個把月,嫌那邊小費不夠多,早已轉入第五街的荷花亭。除了星期一休息,一週六天,從早上十一點到晚上十點,都在那邊打工。賺來的錢,給依付了保證金之後,還可以存點在銀行。光從錢的方面看,三個多月,成績總算不錯了。但除了錢之外,生活實在枯燥到了無味的地步。顧彥除了打工之外,每週三個晚上都到紐約大學去上課,回來還要做習題,汪懷耿回家,兩人雖然很想談心,顧彥的時間卻比什麼都寶貴,力不從心。有時兩人好幾天說不上幾句話,而那幾句話都是家常的,對疲乏的精神毫無裨益。兩人都感覺到在一起之後,反而沒有以前通信時那麼接近了,雖然兩張床鋪,只隔一箭之地。

孫依莼來期確定了,對懷耿,正像長長的寒冬看見太陽一樣。為她找住處——要離他很近,為她打聽學校——要便宜的,還托了打工朋友的太太為她買了雪靴及厚大衣。她到的那天不但自己請了三天假,還說好說歹地讓顧彥也停打兩天的工,可以一起出去玩。

晚飯以後,顧彥推說要做功課,夾了書就出門了。頂著風走到哥大圖書館,胸口都被吹進去的風漲得刺痛。靠著石柱,他歇歇腳。匆忙中沒有在鞋外套膠鞋,地上雪水已浸進去了。他把一團灰黑的雪踢開,揀個乾處站。由黑雪想到白雪,想到依的黑亮眼珠。懷耿替她買的那件厚雪衣,帽沿一圈白兔毛,兜著她團團臉。他沒有想到她如此動人,那股活潑的神韻照片沒有拍出來。他好久也沒有看到這樣自然明朗的女性了。紐約最能令人失去自己,他不就是嗎?

在圖書館坐了三小時,卻到門口去了十二次,抽菸。微積分做了一題,自己還知道是做錯了的,統計看不懂。他們在做什麼?想到玄幻處面紅耳赤,嘴裡冒出來的熱氣蒙在眼鏡片上。終於把書合上,喉嚨裡咕噥一聲「去他的蛋」,算是結束了自修。

還沒到房門,他已咳嗽了好幾下。懷耿來開門:

「好傢伙,你到哪裡去了,這麼冷?」

可是他自己只穿了襯衫,領口還大大敞開的。依莼換了件緋色連衣裙的衣服,大概是箱子裡才拿出來的關係,十分皺。她好像自己也覺察,不時拉扯一下。兩人臉都紅撲撲的。依的唇膏沒有了,卻也自然殷紅,比原來還好看。顧彥把書摔在自己床上,脫了雪衣。「去看點書。」

「懷耿說你好用功,他比不上你。」

他看她一眼,自謙地搖搖頭。「咦,誰把碗洗了?」

「我。」她把手抵在胸口上,一臉得意的笑,團團臉全是孩子氣。「生平第一次洗碗,你檢查一下,通得過通不過?」

「你的規矩倒是立得快!」顧彥對懷耿說,「人家剛到,你做得出。」

懷耿忽然大笑起來,兩人都瞪著他看,不懂。

「你們兩人語氣完全一樣,不同的是:你說的人家是指依莼,她說的人家卻是她自己。有意思!」

顧彥並不覺得好笑,從壁櫃裡找出一包什麼零嘴,放在桌上。

「吃點,」他對依莼說:「我舅媽耶誕節寄來的。」

「我提議去中國街喝廣東粥,你反正還沒把老關的車還掉。走吧,我請客。」

猶豫一下,顧彥說:「算了吧,依莼剛到,你讓她早點休息去。」

他叫依莼是第一次,而且叫以前略遲頓了一下。她注意到了,對他笑,感激他的友誼,他們到底是初次見面。「改天好不好,懷耿,我真有點累,耳朵裡嗡嗡響。」

「那這樣,現在我送依莼回去休息,明天我們一起出去玩。」

「明天我還有習題要做,你們兩人去。」

「多不夠朋友!不是說好了的嗎?」

「去嘛,人多點玩起來有味道。」她的「去嘛」,不由自已地帶點嗲。

「你先送她回去,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也許我去。」

走在冷風裡,依莼緊緊貼在懷耿身上,把半個臉藏在他的雪衣裡。「顧彥比你成熟,好深沉的樣子。」

「你不喜歡深沉的人,是不是?比較難以揣測。」

「誰說的?他好有味道,與你不一樣。他不想去,是不是有點討厭我?」

「胡說。他很細心周到,他覺得應該讓我們多單獨在一起。他很識相的。」

「你一定要拉他一起去,懷耿。你有我,而他什麼人都沒有,可憐巴巴的。他舅媽寄來的那包豆,都發了霉,你看見沒有?」她貼得緊些。「他對你這麼好,我們不要把他丟開。」

「當然不會,傻丫頭。」

第二天,他們先去自由女神像,顧彥開車到中國街打個轉,買點廣東點心帶著。依很驚訝,為什麼那一帶街特別狹,地特別髒,人特別多。懷耿因自己在紐約時間不長,所以答不出來,顧彥說:

「這情形很複雜,好像過去紐約州政府房管局曾經設計了一個中國城改建圖案。市政府及華僑社會都反對,市政府把中國城當遊覽區,改建之後失去特色,對他們有損失,所以不贊成。華僑社會呢?聽說現有的建築內,有些地下室有賭博抽菸的方便,專門供給本國人娛樂消遣,一旦改建,主客都不方便,所以也不贊成。這是我聽來的,有沒有此事就不得而知了。一拖再拖,就拖成這副局面,這是解釋為什麼街狹。至於地髒,說老實話,紐約市乾淨的地方並不多,改天叫懷耿帶你去看哈林區,你會覺得這裡很乾淨。但是中國街的髒,是不可否認的,這當然也是我們中國人一向不講究衛生。隨地吐痰這一件事,在這一帶是處處可見的。不但我們中國人,別國人到此也特別不道德起來。至於擠,原因很簡單,中國城不僅是若干華僑的住宅區,而且是個商業區,在紐約的約十萬的中國人口,都靠這裡的商店、雜貨店、菜市肉鋪來解決他們食的問題。此外,還有遊覽的人,還有附近的酒徒,還有紐約市外的中國人來參觀購買,一共只有這麼幾條街,怎麼不擠?其實現在這種情形,算是不擠的了,哪個星期六晚上你來看看,簡直到了水洩不通的地步,不信你問懷耿。」

依莼吐吐舌,縮縮頭:「唔,我才不要來,這麼髒!」

「我當初的感覺也是這樣,覺得這地方丟中國人臉似的。但待久了,悶的時候,倒不想去什麼博物館、畫廊、中央公園或是自由女神像,而只想來這裡。小吃一頓,翻翻中文書報雜誌,買幾本武俠小說。在街上遛遛,也不覺髒,也不覺擠。回去後只覺心安理得。也許你住久了、也會這樣。」

「我才不要來!」依莼說,偏頭問懷耿,「你呢?」

「你不要來,我當然也不,」然後加一句在餐館聽熟了的英文:「我的甜心!」

依莼倏地臉紅了,全在兩腮上。「誰理你,人家正經與你說話!」還瞟了顧彥一眼,「顧彥,這些個日子,和他住在一起,煩死了你吧?」

顧彥看看她,帶點無奈的縱容,「還好。」

坐渡船到自由女神像,站在艙外奇冷,鑽入艙內奇熱。依莼一定要去看浪,一個人扶著欄杆,任頭髮自由飛翔,懷耿乘機問顧彥:

「你覺得她怎麼樣?」

「很好。人很聰明懂事。」看見有人抽菸,也忙點了支,猛吸兩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她既然來了,就不必忙著結婚。讓她先休息一陣,再去找個事做,打字員什麼的。等過了暑期,看我們的經濟情形再說。我現在第一大前提是九月進哥大,別的都在其次。」

顧彥抽著菸,凝目對艙外依莼的背影望著。「我勸你還是先結了婚。」

「為什麼?」

顧彥把菸蒂在身邊的菸灰缸裡按了又按,一直等到半縷煙都消失了才放手。「你們相愛,當然應該結婚。有了個家,對你對她都有好處。」

到了自由女神像,依莼興頭大,要從石梯拾級而上,懷耿只好陪她。顧彥卻不肯奉陪,只好在底下仰望。法國於一八八六年贈美國這座雕像時,象徵的是兩國永久的友誼,一百年不到,美法之間的友誼,薄得如海上的霧一般。國與國之間,他知道得很清楚,絕對不可能有什麼友誼的存在,那麼人與人之間呢?是否利害關係一牴觸,友誼即刻消失了?一抬頭,他看見神像的腳底下,彷彿有人向他招手。是依莼與懷耿,他們已到了最高一層。他也招招手,叫他們下來,他要勸告他們兩人,即刻就結婚。

依莼還要去帝國大廈,城中停車麻煩,他們把車子放在中國城,搭了地下鐵去三十四街。依一切都覺新奇,連地下鐵裡連幅的不同廣告,都要逐次研究。到了帝國大廈,一定要到一百零二層頂樓去眺望,捧了一個瞭望機,要懷耿告訴她底下幾個大樓的名字,懷耿自己知道得不比她多,求救於老紐約的顧彥。顧彥只好帶著她,在洋台的四周轉。空氣中滿是煙霧,看不清楚。

「有次我晚上來,比白天看漂亮得多。」

「真的?哪天你晚上帶我來看看好麼?」

顧彥先一愕,才說:「哪天懷耿不打工,我們再來。」

他們在自助餐廳吃了熱狗,喝了咖啡,顧彥說下午有事,搭車去中國城,由他們兩人滯留中城,玩到興盡。懷耿帶她去他打工的荷花亭吃晚飯,順便向他打工的朋友們顯炫一番自己的未婚妻。荷花亭的裝潢還不太俗,進門左側就有一小池,池裡漂著十分迫真的膠質荷葉,每片荷葉中央嵌著小型彩色燈泡。整個餐廳就靠這點燈光,以及每張餐桌上,放在三角燈籠裡的燈光,遮掩了牆上的裂痕,也掩藏了客人臉上的皺紋。懷耿自己去櫃檯調了兩杯酒,再進廚房去叫了菜,才陸續地帶朋友來給依介紹。最後一個是管賬小姐。三十開外,眼圈的黑線濃得把兩隻眼睛襯成兩個黑洞。身上的旗袍緊得依莼不由自主地替她吸著氣,不敢呼吸。

「喂小汪。」她隨意地拍了懷耿一下,長長的玫瑰紅指甲點著他的臉說:「這下子可不能隨便與客人吃豆腐了吧,唔?」

「你別胡說了,我什麼時候吃過客人的豆腐?」

「還說沒有?至少在你老大姐面前,就沒規沒矩的。」

她扭開了之後,懷耿壓著聲音說:「你不要聽她胡扯,自己不是個正經人,巴不得每個人都和她胡扯。」

「怎麼個不正經?」依說,眼睛瞟著她。

「喂,你不要盯著她看好不好?回去後再告訴你。來,我們碰碰杯。好傢伙,這一百多天,真不是人過的,你來了,我等於重見天日。顧彥叫我們早點結婚算了,你覺得怎麼樣?」

懷耿給她調的是亞歷山大白蘭地,加了巧克力精的,味道特別好。她一連幾口都喝了,才覺厲害,臉上通紅,眼裡閃著水波。「隨你麼!最好是讓我先找到事,心定一點。」

懷耿在桌底下緊緊捏住了她的手腕:「你這樣子,我恨不得明天就和你結了婚。」

「誰理你!」她對他瞪一眼,沒有把他手摔開。「怪不得管賬小姐說你輕浮!」

夜裡更冷,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在時報廣場轉,在每家電影院門口逗留一下,看見大張的裸體女人的劇照,依莼有點難為情,但又不捨得不看。懷耿湊在她耳朵上說悄悄話,說得她連連擰他的手臂。但雪衣太厚,擰到的都是棉花,他卻「啊哎,啊哎」地叫,依莼又忍不住笑,兩人鬧成一團。即使冷風刮打他們,他們都暖烘烘的,從心裡暖起。本來給顧彥帶的一盒熏魚,等他們到他的公寓,只剩兩三塊了。顧彥不在,他們又在懷耿的床上糾纏了半天,才送依莼回家。第二天他們又出去玩,看了無線電城的電影,去了聯合國,然後懷耿請依莼到第二大街一家法國餐館小巴黎吃飯,再到拉丁區去看舞臺表演。那地方從外面看起來還輝煌,裡面已破舊了,白餐布底下的桌面又有裂痕,又有污穢。跳大腿舞的女子乳房與腿都很不錯,但面孔秀麗的並不多。諧星的笑話,他們也都聽不懂。兩人花了三十多塊美金,依莼卻覺遠不如臺北觀光飯店的豪華與精緻。

三天休息下來,懷耿的錢有出無進,差不多花了百餘元。因為他不認為打工是固定的職業,所以花了一筆錢,心裡有點發慌,第四天就回去打工了,那天正好顧彥休息,他拜託了顧彥帶依去中城找事。顧彥帶她去找職業經紀人,跑了好幾處,依莼一直很緊張,最後一處要她當場考打字。平時她一分鐘可以打六十五個字,緊張過度,只打到五十,還盡打錯。從經紀人辦公室出來,她就眼淚汪汪的:「我平時打得比這好多了,不知道怎麼搞的,手直發抖。平時我打得比這好多了,是真的!」

顧彥有點手足無措地站在她面前。「不要緊的,不要難過。紐約有千千萬萬打字員職位,包你三天內找到事情,不要急。」

依莼在皮包裡掏出手絹,擦了臉,默默地往前走。顧彥拉拉她,說:

「你走了反方向,這邊。」

「現在去哪裡?」

「我請你去一個地方吃中飯,那邊有二十八種不同的冰淇淋,隨你挑。」

依莼破涕為笑。「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霜淇淋?」

腮上還有淚痕,而臉已笑圓了,她的孩子氣,使他真想把她擁在懷中,像對待一個小妹妹似的輕拍她兩下肩膀。但他自然不會這樣冒失,連拉她手臂的手,都放開了。下午他們又跑了兩家經紀人,顧彥才送她回去,懷耿打工未回,所以她也沒有去他公寓吃晚飯。第二天顧彥打工,所以沒陪她出去找事。第三天顧彥準備考試,在家看書。中午有個經紀人來了電話,說是依莼的事有了著落,在洛克斐勒中心一家保險公司做打字員。顧彥放下電話,一口氣跑了兩條街去報好消息。依莼高興得蹦跳了好幾下,抱住顧彥的胳膊,直叫:「真的?是真的?多少錢一個月?」

「九十元一禮拜。扣了稅可以淨拿七十多,夠你吃霜淇淋的了,依莼。」她的興奮感染了他,他拍拍她的肩頭。

「七十多一禮拜,唔!合台幣一萬多一個月哩,我一輩子也沒有在一個月之內拿到過那麼多錢!走,顧彥,你吃了東西沒有?我請你,我們到紐約最上等的館子去吃,我餓死了!」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過他胳膊。

顧彥已恢復了冷靜,稍微有點不自然,因為胳膊不能動。「我們先去打個電話給懷耿,到我們那邊去打。」

一進他房間,兩人都有點緊張及不自然,這是他房間,而懷耿又不在。一種抑壓的興奮與等待。依莼很意外的,竟不走近話機。顧彥吞咽了幾下口水,掙扎著把話機拿起來。接通之後,好像忽然打開了窗戶把過多的熱氣放掉似的,兩人都自然得多。依莼急切的接過話機,一口氣就把好消息告訴了他,懷耿也高興得跳起來,恨不得立刻就回來慶祝。但臨時找不到替工,只好等到晚上。與依莼說好了話,他又要和顧彥說:

「好傢伙,你真有一手,才三天,就幫她找到了事。」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依自己的本領。」

「反正我們都要謝你。黑炭打電話來,一定要我們三個人去他家玩兩天,度春假。我來了還沒出城過,倒很想去,而且他十分誠意的樣子。你反正也考完了,樂得出去散散心。我已經同依莼講了,要她過了春假才上班,反正沒有損失幾個錢。」

顧彥沉吟了半天:「等你晚上回來再說。」

掛了電話,依莼急巴巴地問;「你去不去?」

「我想我還是在家準備功課,你們去玩。」

依莼不依地說:「不嘛!要去大家都去,你不去,我們也不。明天我就去上班好了。」

她那副樣子,他緊緊地迸住牙根才使自己不衝過去將她拉入懷裡。咬了好幾次牙,出來的聲音才不那麼低啞:「為什麼一定要我去?」

她微仰起頭。她的圓眼睛、圓臉、圓下巴全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毫無抗拒任何舉動的意念,但是他沒有動。「因為我……們不願把你一人扔在這裡。」

他們通知了黑炭,依莼向公司說妥了上班的日子,懷耿也找好了替工。春假的頭一天,替工老馬打電話來,他的孩子出水痘,他不能代他去做了。顧彥自告奮勇代他去做,懷耿不肯,依提議大家都不去。當夜打電話給黑炭,黑炭在那邊大叫起來:

「那怎麼行!我們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太太做了好幾樣菜,我還借了兩張行軍床。來,一定要來!小汪乾脆辭掉那個鬼事情,到我店裡來幫忙好了。一定要來,我太太急著要看你的未婚妻!」

商定結果,顧彥和依莼先去一天,第二天他回紐約代他打工,懷耿再去,與依一起回來,這樣三個人都有機會出去散散心。黑炭家在鸚哥林,過了喬治華盛頓橋就是。顧彥還是借了老關的車,第二天午前出發。四月天,雖是春寒猶濃,枝上卻綠意盎然了。來了兩年多,從未離開過紐約。七百多個白日裡,都壓縮在高聳而朽舊的高樓下,像一排排大樹下的一棵枯了的草。冬天踩著黏糊汙黑的冰雪,夏天頂著濃稠汙黑的燠熱。一進紐澤西州,像小枯草從叢林裡移到曠野,頭上有遼闊的天,周圍是青綠的田野,枯草重甦,也沾了青春的綠意。搖下窗子,他深深吸了口氣,對身邊的依莼說:「這下子你害了我了。明天回去,更不能忍受紐約的日子了!」

「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出來開開心心地玩一天,再回到板刻的生活,就不會那麼苦。你早該出來走走,懷耿說你兩年未離開紐約一步,虧你。」

「沒有錢,沒有閒。最要緊的是,沒有車。」

黑炭家在住宅區,L形白色平屋,門前是綠坪斜坡,坡腳一排玉立的鬱金香。屋後一棵梨樹,開滿了細白沾著嫩紅色的梨花。顧彥在餐館看見過幾次黑炭的太太,都是濃妝,他覺得俗,現在家常打扮,倒沒那分華僑氣了。他把依介紹給黑炭夫婦,又把帶來的一包巧克力糖送給他們孩子。為了黑炭太太,大家只好說英文。寒暄了幾句,夫婦請他們吃美國式的午餐:三明治及冰牛奶。飯後黑炭帶他們參觀小城,他太太因為晚上還有大批客人要來吃飯,留在家裡準備。

城很小,大街只有一條,半小時已見了全貌。最後來到鸚哥湖。黑炭停了車,大家下來散步。沿湖有垂楊,細若雨絲,灑入湖中。湖邊的草地是修剪平了的,但仍散綴著黃傘小花及絨球般的蒲公英。沿草地上端一排粉白的山茱萸,小花猶如凝止的蝴蝶,千萬隻,停在春天悄靜懶散的午後。

「這麼個好去處!黑炭,怪不得你這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光是這個湖,就讓我羡慕你。」

「這還不簡單,娶個太太到這裡來落戶就是。你說對不對,孫小姐?」

依莼沒有防到他問她,一時答不出來,只笑笑。

「你老兄說得真容易!黑炭,你大概常來這裡吧?」

「正好猜錯,我一年難得來一兩次。有朋友來,陪著來看看而已。每天跑紐約管店,週末呢,我這位太太也吵著要進城、她們家親戚朋友都在那邊。不去紐約,我也不要來,有什麼好看的呀?」

顧彥躺在一棵山茱萸下,閉著眼,一股清香撲鼻而來:「我在餐館打工,最嚮往的就是這一刻: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一下午。」

黑炭說:「你躺你的,我可是要回家去看看太太是否需我上街買什麼。」他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孫小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依莼說:「是否需要我幫忙?」

「那倒不要。不過我想你們女孩子在一起,總會有話要說。或者,你要參觀一下我太太烹調技術,她做菜還不錯的。」

與她太太聊天,要說英文。做菜,她沒有興趣。「也許我等一下去,可以嗎?」

黑炭開車走了,顧彥還閉著眼。他是長方臉,下邊卻有點尖削,睫毛很長,雖然戴了眼鏡,卻可以看得很清楚。臉上最動人處還是他嘴唇:弧線分明,豐潤柔軟,但他就是不開口。她略帶點氣惱地站了起來。慢慢走開去。採了許多蒲公英在手裡,用手指一撥,絨球就飛散了,雖然四月的下午沒有一絲風。她仰起臉,閉著眼,希望飛散的蒲公英落到她臉上來。但沒有,它們已飄泊四方了,像沒有落腳處的流浪者。而她臉上只有異國的陽光,小城的春天。顧彥走到她後面。

「你在等什麼?」

「你不理我麼!」她瞪他一眼,用手指一彈,把手裡的蒲公英送到他胸前,找個寄託。

「你應該跟黑炭回去的。」他說,裝著點菸,不看她臉。

「為什麼?」

他不敢答,她也沒有膽子再問。兩人並排沿湖走。她披在肩上的湖色毛衣的空袖,老是拂到他,他可以與她離得開些,但是他沒有。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晚上黑炭家來了許多客人。小城有五六家中國住戶,週末常是這樣輪流請客聚會的。大家雖擠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顧彥和依莼覺得離他們很遠似的。他們有孩子,所以太太們談孩子們有多討厭。他們有房子,所以丈夫們談修理粉刷有多麻煩。他們有股票,所以除了兩位紐約客之外,大家都談什麼跌,什麼漲。他們有假期,所以除了餐館打工及新打字員之外,他們研究暑假旅行勝地。雖然顧彥和依莼都不說話,他們心裡起伏的矛盾:興奮與懼怕,快樂與悲哀,猶疑與期待的掙扎,卻似巨浪一樣淹沒了周圍的聲音。他們耳朵聽著別人說話,但眼睛只看見對方一個人。

吃了飯,照例有麻將與沙蟹兩桌。顧彥被黑炭硬拉著在沙蟹桌上坐下來。依莼避到廚房去幫主人做善後工作。做妥後她就站在麻將桌邊上觀戰,把背對著顧彥、顧彥才能稍微用點心到手上的牌。可是手上的牌沒有一副好的。只有一次,拿到一張老K,底也是它。他有點興奮起來,下了注,誰知到第四張,又來了張K,他立刻把桌上的錢一股腦的都推到中心。別人早已丟牌,只剩一個叫老段的,明牌有梅花的六八九,他卻跟上了。顧彥猜想他最多是同花順,但最後一張怎麼會那麼湊巧呢?所以又加了籌碼,對方又跟上了。第五張他拿到一張紅心十,但對方卻拿到了一張梅花十。底牌果然是梅花七,「刷」的一下,老段把所有的籌碼都掃到自己門前,嘴裡卻說:「真不好意思,坐客吃遠客。」

顧彥覺得室內熱氣使他發悶,正好藉機站起來說:「我到外面去透透氣再來翻本。」四周一看,不見依及女主人,樓下電視室卻有女人細聲說話的聲音。他先是悵然,但立刻又得到解脫似的透了口氣。開了門,像逃似的跑到自己的車上。

車門一開,依莼坐在裡面。

自開車以來,這是第一次,他把方向盤抓得那麼緊,好像他的生死都懸在那上面似的。即使如此,車子還是不能走一條直線。到了湖邊,他熄了燈,才看到遠處的樹頂掛的幾乎是輪滿月,清光一直照進車來。他銜支菸、幾乎銜不住。擦火柴,火柴總是熄。原來他把窗子開了的。搖上後,車內澎湃著兩人都無法控制了的、沒有理性的彼此吸引。他把窗子又搖開,把香菸摔在車外。剛轉頭,雙手已把她擁入懷中;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就想做的一個舉動。

「依莼,依莼!」

她把頭抵住他胸口,抵得他胸腔發痛。把她的頭扶起來,看到她圓眼睛裡有淚,而兩腮鼓滿了快樂。到吻她時,他才知道她快樂中又滿是痛苦。

「我們怎麼辦,怎麼辦?」吻完她的嘴對著他胸口說,熱氣一直吹進他心眼去。

「我不知道,依莼,我不知道。」

等月亮偏過當空,依才說。聲音低而緩:「我去對懷耿說,我告訴他。」

「不,我,我會。」

4  顧彥與汪懷耿

依上了班,週末休息,懷耿是週一休息,顧彥是星期四。依下班到家是五點三刻。懷耿每天不到十點回不了家,週末更在午夜之後。顧彥三個晚上有課,沒有課也不打工的話,就去圖書館,總要到十一點才回公寓。三個人很少碰在一起。依乾脆與鄭氏姊妹合了伙食。平時還好,晚上早早上床,一到週末,嬡嬡她們都出去了,她像隻被摔出網外的蜘蛛,在空中亂晃,找不到一個落腳處。

懷耿平時總打電話來與她聊幾句,但週末餐館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張家結婚辦喜酒,就是李家湯餅宴,不是歡送這個貴賓,就是歡宴那個要人。懷耿告訴她,在臺灣聽到的儘是中國留學生怎麼苦,在餐館打了工之後才看見:為了炫耀,一夜之間丟出去千把美金的,卻儘是中國人。大排場的宴會都在週末,從七點到十點,懷耿忙得腳不點地,調酒,上湯,分湯,上菜,分盤,撤菜,上乾淨碟。餐館的碟盤又厚又重,有時托十來個,像托十來層的恚恨,壓得臉上再也擺不出笑容來。等到過了十點,客人快散了,他給依莼打電話,臉上才有笑,雖然對方看不見。

他心裡覺得對她抱歉,鸚哥林回來後根本就沒機會在一起。有的話,也是匆忙的。他覺得她對他不如剛來時那麼熱。有時下了工,他帶一盒炒麵,或是一盒醉雞,去她住所看她,她神情總是不太對,一點沒有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吻她,她接受而沒有反應。他問她有什麼事不高興?她從不承認,只說累了。有次在餐館裡,有個以前做過大官的中國客人帶了朋友來吃飯,他上菜稍微慢了點,客人發作了他幾句,正好他那天特別疲憊,而打電話給依莼沒有找到她,心裡很窩囊,當即回嘴說:「菜來得慢是廚下的錯,你向我發什麼牢騷?老實說,中國人在此地,都是二等公民,你有什麼資格來對我發威風?」

那客人拍桌大罵:「你是什麼東西。也不去打聽打聽……」

懷耿衝上去,荷花亭的老闆及其他打工的將他攔住了。不是為了畏懼這位達官貴人,而是不願影響其他客人,老闆不得不向他賠笑臉,說好話,還責備了懷耿幾句以消他的氣。懷耿跑到櫃後,自己調了杯威士忌,嘟嘟兩口就喝下去了。賬務小姐瞅他一眼,說:「何苦呢,和他一般見識!」

那晚懷耿提早走了,到依莼處她不在。他找個杯子,把帶來的半瓶威士忌倒滿一杯,用手撿了帶給依莼吃的魚香肉絲放在嘴裡,一人慢慢酌。半瓶酒快喝完時,依莼才回來。看見他,怔在門邊,滿臉飛紅。

「你到哪裡去了,一個人?」

「去一百二十街看場電影,悶死了。」身上那件青果色春大衣,還是做事滿一個月時買的。她脫下來,掛在衣櫃裡。

他知道她膽小如鼠,一個人晚上不敢走在街上,尤其是那一帶。「顧彥陪你去的?」

她略一猶疑,說:「我要他陪我去的,他反正快考完了。」

他起來拉她坐下,用手指夾了菜放在她嘴裡,她不想吃,偏過頭,長髮拂過他臉,儘是菸味。他把菜扔進自己嘴裡說:「顧彥這傢伙,最近怎麼搞的!」

她猛地跳了起來,盯住他的臉:「你說什麼……?」

「他最近菸抽得真凶,一天兩包多。你頭髮裡儘是菸味。」

依莼鬆弛下來,想到剛剛與顧彥在一起的事,心裡不忍,把頭枕在他胸前,溫柔地說「你等我多久了?」

「半瓶威士忌都喝光了,怕有一個多小時。」他把晚上的事告訴她,「打工真不是人幹的!受老闆的氣受不了,受這批自認為了不起的中國人的氣更受不了!還是回臺灣算了,靠我們兩人做事賺來的錢,可以過得蠻舒服,免得在這裡到處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真不是味道。」

「既來之,則安之。懷耿,我不喜歡一個男人禁不起一點折磨。你看顧彥,又打工又讀書,半句洩氣的話都沒有。說起來,他比你苦得多。」

「你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猛抽菸嗎?」

她不敢說她知道,只把臉貼在他胸上,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他是比我強,我承認。」他將她拉起來,吻她。「而且我還有你。」她雖然張了嘴,卻沒有反應。「依,我們暑假裡結婚算了。有個家,也許我不會那麼煩躁。」

依莼忽然把他推開。「那麼我呢?白天替你煮飯理家,還要出去做事,晚上還要等門,週末一個人守在公寓裡,一個鬼都看不見!你當然不會煩躁了,那麼我呢?」

懷耿愕住了,直瞪眼。「咦,我們不是說得好好的嗎?在臺灣,記得嗎?我們都知道頭幾年都會很苦的。你說只要我們有彼此,苦一點無所謂。是你自己說的。」

「我知道,我知道!」依莼走開了,站在窗前。百老匯上車輛行人都少多了,更看到地上的紙屑。「結婚也不是那麼簡單。教堂婚禮,要一大筆錢。等過了夏天,我有一點積蓄了再說。」

懷耿跟過去,扳過她身來,對著她臉說:「依,怎麼回事?辦公室有人在追你嗎?」

「鬼扯!」

「那麼你為什麼忽然不肯和我結婚了?」

「我沒有說不肯,我只是說再等一等!」她又把身子扭回去,不肯看他。

他僵立了一會,「我不怪你,像你這樣有本錢的,多等等,自然會有好戶頭找上門來!」他幾步回到原處,抓起夾克甩在肩頭上,「紐約有的是年薪一萬五以上的老博士!」

顧彥坐在方桌前。書是攤開的,習題本是空的,菸灰缸是滿的。見了懷耿,打聲招呼,抓起鉛筆專心做習題。懷耿把衣服往長沙發上一拋,人也倒了下來。對屋頂望了半天,長歎一聲,等顧彥問他長歎原因,但他似乎沒有聽見。

「什麼時候考?」懷耿只好先開口。

「後天。」

「唸暑期班?」

「唔。選兩門課,週末打兩天工。」

「你不是決定夏天不打工的嗎?」

「還是忙點好。」一支剛燒完,又點了一支。「你呢?除了打工,還有什麼別的計畫沒有?」

「本來想接受你的意見,暑假裡和依莼結婚,她也同意了的。不知出了什麼鬼,她忽然不肯了,要等,我知道她等什麼!」

顧彥那支鉛筆頭忽然斷了,怎麼也不敢轉頭看懷耿。用了好大的勁,才說:「等什麼?」

「還不是等好戶頭!你不知道她有多虛榮,出來看見此地有的是學成業就的光棍,怎麼肯嫁我這個打工的?她以為我不曉得她在等什麼!」

「她不是那種人,你自己多疑!」

「笑話,我認識她快兩年了。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還做什麼人?」

顧彥慢慢放下鉛筆,把眼鏡往上推推。臉上直冒汗,推了好幾次,眼鏡還是滑下來。他轉頭,看著懷耿的臉說:「懷耿,你愛不愛她呢?」

懷耿翻身朝牆,把枕頭蓋在臉上。「毛病就在這裡,隨便她怎麼虛榮,我都沒辦法……出國來,其實也是為了她。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顧彥站起來,在房裡來回走,幸虧懷耿面向牆,沒看到他臉上肌肉為了控制表情的掙扎。然後他立在懷耿跟前說:「你不要煩,我去勸勸她。」

懷耿坐了起來。「你現在就去?」

「當然不,現在太晚了。等我考完。」

懷耿剛張嘴,顧彥就用手勢止了他。「先不忙謝我,她不見得聽我的話。」他回到桌前去,點了菸。「我盡我的能力就是。你快睡吧,這門課我如考不到B就完蛋了!」

懷耿先翻了幾個身,但還是很快的就有了鼾聲。顧彥翻了兩頁書,知道沒有用,乾脆站起來,熄了燈,也不披上裝,就出門了。先在百老匯上走,依莼的住處整幢房子都黑了,他就回身往上走,到一百二十街。過教堂,來到河邊大道,那一帶較涼,正好治療他脹痛的頭腦。遠處兩快道上的車仍很擁擠,因此開得不快,他看到車裡的人,兩個,四個,或更多。週末的晚上,這時該是遊倦歸家的時候了。與太太一起回家,送小姐回家。反正是有個伴侶,有個去處。像他這樣有個伴侶是朋友的,有個去處是他不敢去的;在這一排排車子裡,怕難找到一個吧!他從來沒有覺得過造物主對他不公平,雖然他既沒有享到雙親的愛,也沒有嘗到手足之情。富貴榮華當然更沒有他的份,連豐衣足食都談不到。在臺灣十幾年,沒個地方他可以稱為「我的家」,在美國兩年,也從沒資格說「我的車」。苦也忍過來了,忙也忍過來了,連寂寞都忍過來了,終於尋到一個他真正想佔有的,擁在懷裡,放在家裡,存在心裡的伴侶,而她卻是別人的。不是別人的,是他唯一的朋友的!造物主還能給他比這更少嗎?

他掏出香菸,菸盒是空的,他憤憤地將它捏成一小團,用力向前面拋去,去你的!沒有你我還不是可以活下去!這麼些年都掙扎下來了,難道現在還來做習慣的奴隸?或者是做愛情的奴隸?

他回家,給依莼寫了封長信。把菸灰缸裡每個菸蒂都撿起來重抽。信寫完,菸蒂抽遍,天也亮了。他把書本理好洗了把冷水臉,提起那件舊得快化開了的上裝,就出門了。到一百街口發了信,在那家茶店喝了兩杯咖啡,就去九十六街搭地下車到市立圖書館去,到很晚才回家。第二天他考完試去打工,第三天他到學校註冊。選了八個星期的暑期班,唸兩門。天天有課,比平時吃力了幾十倍。他選的是複函數和數學邏輯,開始幾天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下了課就鑽入有冷氣的圖書館。十點圖書館關門,他才離開,還不直接回家,總去一百街口那家茶店喝咖啡。午夜回到公寓,懷耿多半不在,或已睡著了。週末他去打工,餐館打烊,他有時同打工的朋友一起去賭梭哈,混到早晨五六點回家,第二天蒙頭大睡。任懷耿怎麼叫他,他都不醒。睡到十一點起來,像逃似的離開公寓,再去打工。八個星期下來,人瘦得像鬼一樣。

這天他從圖書館出來,天氣熱得可以把人悶死,不敢回到那個烤箱似的小房間去,在河邊大道上來回走。自從暑假開始,他給懷耿留了個字條:「我已勸過她,相信她會接納我的勸告。但不要太逼她。」那以後懷耿似乎很平靜。他相信依莼真的能同情他的苦衷而接受他的話。過了夏天,他想離開紐約了,也許去芝加哥,一面打工,一面讀完最後兩門。他們結了婚,而他又走開了,依自然會慢慢將他忘掉的。女人愛得快,也不愛得快,他有過經驗的。

等他覺得涼了些,回到公寓,懷耿卻在等他。

「好傢伙,你最近怎麼啦?早出晚歸,好像有意躲我似的。」

「我躲你幹嗎?這鬼地方,熱得像地獄,誰待得住!」

「顧彥,我們決定下個月結婚了。好傢伙,反正又是你的功勞!」

不知怎麼好好的菸會燙到他嘴唇,疼得他跳了起來。摔了菸,忙到壁櫃裡去找治燙膏,臉上淌汗,眼鏡片上全是水,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只好在冰箱裡摘一小塊牛油,塗在唇上。再摘下眼鏡來擦水。

「你聽見了沒有?要請你做男儐相呢!」

「為什麼不去公證結婚?簡單明瞭。」

「我不是沒有提議過!依莼說什麼一個人一輩子,只結一次婚,怎麼可以草率了事等等,還生了半天氣。她既然肯了,我也懶得為這種小事和她爭,就依她,反正她說有同事可以幫她辦理一切。九月十九,星期六。」

「我也許要去芝加哥。」

「什麼?怎麼你好好的要去芝加哥?從沒聽你提過。」

「想了很久了,最近才決定的。」

「為什麼?」

「換換環境。紐約住得實在膩了。」

「反正你總不能在我結婚以前走。我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夠資格做男儐相。」

顧彥不響,歪在床上。懷耿坐在桌前,說得滔滔的「女孩子的心事真使人猜不透,你勸了她之後——她不肯說你怎麼勸她,只說你勸了她。你勸了她之後,她還是不肯,不但不肯,而且不怎麼理我。我倒也火了,反正是這麼回事,合則合,不合散就是!咦,忽然有一天她打電話到餐館叫我下了工去,我剛一進門她就說:「好吧,我們夏天結婚,愈快愈好。」說完眼淚汪汪的,我問她是什麼意思,明明是件應該高興的事。她說:『這還不明白嗎?人在極端高興的時候想哭,極端痛苦的時候只會笑?』那麼你現在是極端高興囉,我問她。你猜她怎麼說:『你回去吧,我心裡難受死了!』你聽聽,這叫什麼話?」

他問顧彥,而顧彥的眼睛是閉著的。「喂,顧彥?睡著啦?」搖搖頭,他站起來脫了衣服,自己也躺下了。

顧彥的眼睛是閉的,心卻血淋淋地開著。整個夏天,他只有一個願望;依莼能同情他而回到懷耿身邊去。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他只覺依莼背負了他,只後悔自己沒有勇氣向懷耿坦白,只覺得造物主對他太不公平!整個晚上就這樣輪流的恨著:別人,自己,造物主。第二天去上課,天昏地黑,黑板上的字從哪一個角度看都是依莼的臉,下午只好回公寓睡覺。房子裡熱得像火爐,他赤了膊,只穿一條內褲,用毛巾包了幾塊冰放在額頭上,倒也睡著了。醒來時滿屋漆黑,全身似在水中,而胸口更壓著一團熱氣。眼睛還未睜開只想先把胸口的熱氣撬開。才一撥,卻被一隻手按住了。

「你睡得好熟。」

一個夏天下來,她瘦了不少,下巴尖了,眼睛大了,兩腮也鼓不出來。他睜開眼的第一個欲望是把她立刻抱在懷裡,再也再也不放開她,接著而來的欲望是將她推開,推出門外,再也不看見。但他什麼舉動也沒有,任她按住手。她將他的手放在她腮邊,用他的手背順著臉頰到嘴角,然後側過臉,把他的手背蓋在她唇上。他再也受不了,手一扳,她整個上身倒在他胸口。八個星期,又長又熱又悶又叫人乾渴的夏天,這時兩人才找到泉源。

他們起來後也不開燈,依莼在冰箱裡找到了兩個乾癟了的檸檬,做了兩大杯檸檬冰。對坐在桌前。顧彥對著懷耿的空床,依莼對著窗。街燈的尾巴照在她臉上,她臉上的神情就似八月大雷雨後的天空。他望著她的臉,低聲地念:

「孫依莼,汪孫依莼。」

她用兩根手指輕輕將他兩片唇捏在一起。「顧孫依莼。」

「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對不起懷耿。」

「過去八個星期我們才對不起他。我再也不能了,我今天就要對他說,坦白一切。」她看到他的臉色。「你可以不要我,但我更不能要他。」

他挽過她的頭,枕在他肩上。「那麼讓我對他說。」

「不,」她抬著頭,搖搖頭,又點點頭,「我。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顧彥,請你無論如何不要參與。」

他轉手裡的空杯子:「他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的。」

「假如你是他,你情願現在知道你的朋友和你的未婚妻相愛而放棄她?還是情願糊裡糊塗地和一個已經不愛你的女孩子結婚?當你發現你的好朋友老早和你太太就有了感情而瞞著你的時候,你恨他,你是恨他愛上了你的太太,還是恨他愛上了你太太而不告訴你?哪一種恨更深?」

他被她說得不由己的笑,雖然笑裡儘是苦惱。「你問了那麼多!我根本沒法回答。總之,」他歎了長長一口氣,「現在已不是分析或是猶疑的時候了。他要恨,他要殺我,我都只好受了。我只希望,他不會讓你受委屈。」

第二天他考完試,照說是一身輕,他卻覺得像背了一個耶穌的屍體似的,寸步難移。坐了地下鐵到中城,又走了十幾條街,卻來到了依辦公的地方。打了幾個轉,終於沒有去找她,一個人胡亂在街上吃了點東西,到餐館去打工。九點打烊,他一個人晃到中央公園去,坐在條凳上,預習對付懷耿的話,「懷耿,我知道你怎麼在想我,但我要申明一點:我不是沒有試過,我不是沒有努力過,但是感情的事……」「懷耿,我對不起你,但你要看在我們過去這分友誼上……」「懷耿,你千萬不要衝動,你聽我解釋……」他想到懷耿比他激動,可能依莼昨晚對他說了之後,他就去買了支手槍在公寓等他。何嘗不是一個好的解決。

到了公寓,懷耿還沒有回來。他抽完了四支菸,他還沒回。打電話給依亦已太晚,他只好睡了。第二天醒來,對面懷耿的沙發床還是空的,一夜未回。過去,懷耿偶爾在餐館打烊之後被別人拉去打梭哈與麻將,但從沒玩到通宵不歸的。他心裡有點慌,戴上眼鏡,先給依打電話。鄭媛媛說她已走了。他打到她辦公室,她說懷耿昨晚去了她處,她向他表明了一切,他倒沒有像他們預測那樣激動,沒有做聲就走了。她是小打字員,電話裡也不便多說。顧彥挨到十一點,打電話到荷花亭找懷耿,接電話的人叫他等,但後來又說「小汪不在」就掛上了。顧彥胡亂地穿了衣服,到一百十六街搭車去荷花亭。這家餐館他以前來打過一陣短工,所以很熟悉,直奔裡間。暑假中有很多紐約市外來的中國學生來打工,所以他全不認識。

「找誰呀?」有一個在鋪桌布的人說。

「汪懷耿,他在不在?」

「好像剛剛還看見他。」他朝廚房的方向叫:「小汪,有人找。」

廚房的門似被推開了一條小縫,立刻又合上了。顧彥幾步跨過去,推開門。有兩個人在切肉,有一個說:

「他有事,今天不來了。」連頭都沒有抬。

顧彥走了之後,汪懷耿從廚房後面的貯藏室出來,孵得一身全是汗。先到酒櫃前調了杯曼哈頓雞尾酒喝了,臉上才有點人色,餐館裡的打工朋友都是新來的,只有老馬還在。昨晚從依處出來,就在老馬家過的夜。老馬是香港來的,先是做生意,生意倒了之後才到餐館打工,前後有六年了。個子瘦小,加上一人負擔一家五口的生活,加上多年托盤子,四十歲不到的人完全沒有年輕人的蓬勃生氣。懷耿調第三杯酒時,他走過來把他手裡的杯子拿掉。

「照你這個速度,不到三點鐘,人家就要把你抬出去。趕快去幫小劉擺一下刀叉,吃中飯的人就要來了。」

到下午三點,餐館裡就靜了下來。早班打工的走了,晚班的還沒來,偌大兩間餐室,除了廚下及打雜的,只有懷耿與老馬。懷耿一酒在手,坐在犄角的兩人餐桌前。老馬從廚房裡端了一碟春卷,放在他面前,然後在他對面坐下來。

「那時候我錢倒得精光,一家人伙食都沒有著落,我也沒有像你這樣不吃不睡的!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天下會有比破產更大的問題?!說來聽聽,到底是什麼事,我書沒你讀得多,不會有什麼好辦法,但你說出來了,總比悶在心裡好。」

懷耿搖搖頭,喝他的酒。沒有父母兄弟,也沒有朋友的人。有一個好處;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在耳邊絮聒。

「大不了和你的女朋友吵了架。你聽我老馬一句話:天下女人,十個有九個不講理的。她找你吵,你不要做聲,等她吵夠了,你買件她喜歡而自己又捨不得買的東西送她,天大的事都解決了。」

他搖搖頭,把酒喝完站起來。「老馬,你和老闆說一聲,我今天有事早走了。我去找蝦米來替我。」

「你去哪裡?」

他不知道,這麼大一個紐約,總有地方可以去吧!「老馬,我晚上能不能再到你家客廳過一夜?」

「過一百夜都沒有問題。喂,小汪,有一個條件,不能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哦,像昨晚那樣。」

一出門,熱氣四面八方地向他竄來。他把領帶抽下來,塞在褲子口袋裡。去哪裡呢?十幾個博物館可以增長自己的常識,二十幾個藝術館可以提高自己的欣賞能力,無線電城裡可以看到世界上最整齊的大腿,帝國大廈頂可以俯視全球的精粹。但是他這時最需要的,就是一小塊沒有人跡沒有人聲的空地。他要靜,他要想,他要不讓人看見地慢慢檢查昨夜當頭一棒留下來的傷痕。他要重新認識顧彥、孫依莼及他自己。但是紐約有任何去處,就是沒有一個沒有人去的去處。他進了酒吧。

酒是冰的,冷氣涼的,光線暗的,調酒者的眼睛是世上最淡漠的。這就好。他叫了三杯伏特加,第一杯一飲而盡,第二杯兩三口乾了,第三杯啜著。未婚妻變了心不算稀奇,未婚妻和自己的朋友好了也不是沒有,但是,以他與顧彥的友誼為什麼顧彥不早告訴他?為什麼要等到依莼已經答應與他結婚了,日子已定好了,他才來這麼一下?不但自己不向他坦白,反而要依哭哭啼啼地向他懺悔,請他了解顧彥的苦衷!顧彥可瞭解他的?他的被愚弄,被他們兩人在背後當笑話講的侮辱?失去了未婚妻他認了,這樣三心兩意的女子,現在失去總比將來失去值得慶幸。失去了好朋友他認了,這種不講人格的朋友愈早失去愈好。但是,他就是不能忍受這種被愚弄的侮辱。

他要報復,他要讓他們知道他不是好欺侮的。

他喝得酩酊大醉,坐了計程車到老馬家。第二天他卻恢復了正常。他關照餐館裡的人,凡是有他的電話,及有人來找他,都一概回說他不在。他一面日夜打工,一面從幾個月的積蓄裡提出足夠的錢來,到哥大去註冊做全時學生,一面在一百十八街找到一個狹小的單人公寓,準備上課以後搬過去。雖然他避著顧彥與依莼,自己卻常在夜裡,溜到一百十街一帶去窺察。有一次他看到他們兩人由街口的茶店出來,兩人似乎都瘦了。但是兩人都是處在一種看不到別人的境界裡。當時如果他沒有抓緊那根放停車費的鐵棒,他一定會衝上去。衝上去揍顧彥呢?還是帶點不屑地對他說:「喂!搶了別人的未婚妻,什麼滋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他把鐵棒抓得死緊,眼看著他們遠去了。

那晚他夢中老是看到依莼,看到她聽顧彥說話時,微偏著臉,微鼓著雙頰的的神情。醒來後,他躺在黑暗裡,搜索自己的記憶:依莼可曾對他說過?顧彥哪一點比他強,使她對他這麼充滿了信賴?開了學,他辭了荷花亭的事。還特地跑到梅西,買了幾件玩具送給老馬的孩子們,臨走時老馬說:

「事情都過去了吧?我對你怎麼說的?結婚時不要忘了寄張帖子來。」

他沒有解釋就告別了。上課的第一個週末,他跑到賞心樓,打聽顧彥是否還在那邊打工。確定了之後,他回到自己住所,用那台從另一個打工的朋友處轉買來的破打字機,打了封信給移民局:
「有一持學生護照的中國人,顧彥,目前非法在第二大道第六十七街口的餐館賞心樓全時做工。欲得證明,可於每周一至周五上午十一時至晚上九時間到該店找。」

信是中午寫的,懷在袋中,重得像塊鐵片。一個下午像隻找不到家的狗似的在街上狂走。到傍晚時,他進了酒吧間喝了好幾杯酒出來,膽子大得多了。但走到郵筒邊。手還抖索了半天。
一咬牙,咒罵了一聲「活該」!才把信丟進筒裡。

大概是一個秋天的下午,他在哥大附近的書店門口,碰見了依莼。兩人都僵立在門邊。還是依莼先恢復正常:

「好久不見,好吧?」

「很好,你呢?」

「還是那樣麼!」他發現她的頭髮剪短了,別的如舊。

「你還在老地方做事?」

「唔。你呢?聽說你在唸書了。」

「你怎麼知道?」

「紐約的中國人這樣多,撞來撞去,總會碰到彼此都認識的熟人,消息也傳得很快。」顧彥這兩個字被他用大力咽回去。但是,依卻說了:

「顧彥有一個信封袋放在我那邊,要我有便交給你。他說你集郵票的,他那兩年要來了好多。你來了後忘了交給你。」

「他……」

「你給我個地址,我寄給你好了。」

「顧彥……」

「你寫個地址吧。我五點鐘還要趕到中城辦點事。」

(選自《秋山又幾重》,允晨文化,台北,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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