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晚風習習》,《細雨霏霏》(王德威)

作家專輯─書評
我的父親母親——《晚風習習》,《細雨霏霏》                王德威

「人心裡可能真有些東西,連歷史都無法阻絕。」

劉大任(b. 1939)的小說久違了。在新作《細雨霏霏》裡,劉大任寫出一則悼亡故事。母親逝世將近十年後,他回顧往事,懷念母親的音容相貌,母親和父親不快樂的一生,還有六十年前一代外省人渡海來台的種種悲歡離合。《細雨霏霏》的題材不算新鮮,劉大任的敘述簡約低調,其中卻包藏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小說本為虛構,但對照劉大任以往的文字,《細雨霏霏》想來有不少自傳成分,而劉的行文夾述夾敘,幾乎有了抒情散文的氣息。

《細雨霏霏》必須和劉大任的《晚風習習》(1989)並讀,才能更體現作者感時傷逝的況味。《晚風習習》寫的是逝世不久的父親,以及他們那個充滿挑戰亂離的時代。父親是五四後的一代知識分子,在啟蒙革命的號召下走出窮鄉僻壤,卻因為性格和命運的撥弄,有志難伸。父親的一生是個節節潰敗的故事。及至他退守台灣,事業每下愈況,他的失意困頓甚至已帶有國族寓言的色彩。與此同時,作為人子的劉大任逐漸長成。他對父親的叛逆和疏離依稀有著父親年輕時代的影子,但中年回首,竟一樣有了徒然的感慨。

然而父與子之間畢竟有著血脈相連的關係。那不只是至親的倫理關係,也是男性本能的默契和矛盾。劉大任寫小學六年級和父親洗溫泉,「第一次看見他勃起的陰莖」,從而「以最原始的方式創造了我這個意念便化為本能的羞恥,固結在我的意識裡,開啟了我對他的叛逆。」性的啟蒙,生殖與創造,衰老與死亡,父親是以他的血肉之軀示範著什麼是生命最根本的欲望,和欲望的衝動與不堪。

這一切以父與子的返鄉之旅作為了結。彼時兩岸隔絕,父親的輾轉回鄉因此更有了些冒險意味。當年迫不及待要逃離的故鄉,現在成為迫不及待要回歸的故鄉。人生一瞬,世事如煙,望著跪倒在先人屍骨無存的墳堆間、嚎啕不已的父親,劉大任寫道,「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麼力量讓我走向父親旁邊,屈膝跪下。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那麼自然。」這一跪無關封建禮數,而是更邈遠的、對生命賡續的直下承擔。在那一刻,父親和兒子「彷彿是在現世以外超理性的非空白裡,會過一次面。」

對劉大任半生經歷略有所知的讀者會明白,這一刻確是來得不易。劉出身台大哲學系,六○年代末到加州柏克萊大學攻讀政治。那些年美國學運反越戰,中國文革,法國工運,革命解放的呼聲甚囂塵上。劉未幾投身政治運動,因此放棄學業,甚至上了國民黨禁止回台的黑名單。今天談海外左翼運動,尤其「保衛釣魚台」那一段,不能不記上劉大任一筆。作為社會主義的信徒,劉大任曾追隨無限上綱的「歷史」真理,唯科學理性是從。要經過多少吶喊與彷徨之後,劉方才了解「在理性的窮途末路與超理性的雷殛電閃間,有一個曖昧領域。」而父親以他顛簸的一生,他的大去,引導劉大任進入這一曖昧領域。

《晚風習習》因此是劉大任試圖與他父親──和父親所經歷的那一個時代──和解的嘗試。傳統與現代、主義與迷信、理性與原欲、此岸與彼岸這些對應都太「五四」,太簡單,難以解決其間的種種「曖昧」領域。革命和運動之後,千百萬的人生還要繼續過下去;狂飆的歲月已經遠去,留下來的斷井頹垣卻得有幾代人來清理。晚風習習,中年的劉大任回憶暮年的父親,驚覺父子的路何其不同,又何其相似。他的不只悼念父親和他那一代人的灰飛煙滅,也更不免有了「此身雖在堪驚」的感喟吧。

《晚風習習》寫的是一位民國的父親。將近二十年後,劉大任以《細雨霏霏》為一位民國的母親作行狀。兩部作品雖然沒有刻意對應,有心的讀者還是可以看出種種關聯。母親來自書香世家,因為種種原因下嫁不算門當戶對的父親。戰爭和流亡逐漸磨洗母親的風華和志氣,到了台灣,她成為一個子女纏身、鎮日為柴米油鹽打算的小公務員妻子。這是對同床異夢的夫妻,但是再大的爭吵似乎還不能動搖家的根本。故事中的劉大任兄妹是在既敏感、又懵懂的環境中成長。

《細雨霏霏》寫外省家庭初到台灣的艱難以及與本省家庭的互動,平實細膩;寫作者少年成長的部分則顯得平板。劉大任的風格從來是老成的,也許並不適合描摩青春期以前的那個世界。惟其如此,他敘事的距離感反而意外襯出故事的重點:對孩子們而言,終其一生,母親是個不能、也不願被理解的人。母親「不是個快樂的女人」;她甚至是個「不會哭的女人。」

母親何以不快樂?如果父親的失落來自一個時代的辜負,一種抱負的幻滅,母親的抑鬱則隱藏著更細膩的問題。劉大任娓娓訴說種種可能:也許是因為當年下嫁父親的委屈,也許是受夠了遷徙流離的痛苦,也許是生下原本不想要的小女兒,也許是父親與鄰居妻子外遇的結果,也許是父親肺病帶來的家庭危機。終於有一天母親崩潰,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即使如此,母親沒有眼淚。

當父親的困頓遭遇引導讀者歸納出一個說法,甚至投向一則國族寓言時,母親的歇斯底里症卻是那樣線索分陳,拒絕任何表面敘述的可能。由此引出的性別與敘事的差距,已經耐人尋味。但劉大任毋寧是藉此試探另一種想像、回顧歷史的方式。母親日後在宗教中找到救贖,但癥結並沒有解開──直到劉大任又寫出了一段返鄉探親的情節。

在兩篇分別關於父親、母親的小說裡,劉大任都以返鄉作為情節的轉折點。《晚風習習》裡的父與子返鄉為的是回溯家族譜系因緣;《細雨霏霏》父與子(還有小妹)返鄉則為的是重會當年留在大陸的大女兒。在結構上劉將同樣的故事主題重寫了一次,但重點何其不同。如果《晚風習習》的返鄉代表男性的宗法關係的完成,《細雨霏霏》所描寫的家族團圓之旅卻指向更深一層的離散和創傷。這趟返鄉之行缺了一個要角──母親,理由是她不願意重回傷心地。當父親抱著一個生在大陸,一個生在台灣的女兒大哭,「嘎啞蒼老,夾雜著喘氣乾咳,重複不停,就一句話:『對不起你呀,對不起你呀……。』」原應是小說的高潮。但故事並不就此打住,我們終於知道大陸女兒的父親其實另有其人。

《細雨霏霏》裡冷淡的夫妻生活原來埋藏了一段不可告人的祕辛。母親曾經出軌,因為她不甘心只作妻子作母親,她要作女人。這是典型的《包法荔夫人》(Madame Bovary)故事了,但劉大任志不僅在此。如果母親曾經不貞,父親也曾有外遇,他們的婚姻何以竟維持下來?何以父親又何以如此不辭辛苦找尋母親的女兒,而且重逢之際如此真情流露?更重要的是,作為人子,他要怎樣的面對他的父親母親?

《晚風習習》中那個把玩雞血石,核雕密戲的父親到了《細雨霏霏》中更是不堪。晚年他在理髮廳馬殺雞解決性欲需要,成為笑柄,而母親結紮了輸卵管,並多年為風疹塊所苦。禁錮的欲望,被結紮了的本能;劉大任筆下的父親和母親在倫理角色背後,掙扎作為一個男人和女人。當他們的痛苦內化成為病,為怨懟,為歇斯底里時,任何的國家民族大義似乎都顯得無關緊要了。

然而劉的筆鋒一轉,他真正要叩問的是,在歷史的虛無和混亂之後,在欲望的廢墟間,是否還有些東西留得下來?《細雨霏霏》中痛哭擁抱妻子私生女的父親,豈不比《晚風習習》中痛哭在故鄉墳場中的父親,更來得撼人? 陡然之間,他晚年猥瑣的形象開始熠熠發光。而不願見到女兒的母親在病危之際,終於在其他子女的安排下,在台灣見到女兒。她最後期望是,「把爸爸的那張〔遺照〕照片帶來」。這又意味什麼樣的罪與贖?父親與母親一輩子不投緣,卻有道是無情更有情的擔待,也有愛屋及烏的義氣。劉大任曾一度獻身的社會主義信仰,竟然在父母悲歡離合的人生裡,找到不可思議的例證。

回到《晚風習習》那句引人深思的話:「在理性的窮途末路與超理性的雷殛電閃間,有一個曖昧領域。」劉大任曾藉著悼念父親,試圖涉足那個曖昧的領域。二十年之後,藉著悼念母親,他更進一步進入那個領域。他必須對他父親母親那一代作出更私密,也更包容的觀察。那真是歷經重重憂患的一代,而憂患又何嘗止於國仇家恨而已?

比起《晚風習習》,寫《細雨霏霏》的劉大任少了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凌厲,但是創痛仍然在那裡。俱往矣,父親和母親那輩民國兒女,他們的歡樂,他們的憂傷。在一切的不圓滿之後,劉似乎體會了革命啟蒙、男歡女愛以外的情義,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人心裡可能真有些東西,連歷史都無法阻絕。」他學會了尊重那個「曖昧的領域」。而從《晚風習習》寫到《細雨霏霏》,劉大任自己也漸漸老去。他的風格依然冷冽,但你也感覺得到一股深情依然在他字裡行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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