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牧場傳奇─人狐情緣(劉於蓉)

散文
美國牧場傳奇─人狐情緣             劉於蓉

約在一年前我們賣了城裡的房子,買了一座牧場,搬了家才發現這兒真是美國人兩百多年前立國之初的家園,這裡每一家都相距好幾畝地,雖然雞犬相聞,卻各自為戶,不相往來,加州天氣好,每天艷陽高照,也有足夠的水草餵養牧場的動物,附近的蘋果、水梨、鱷梨、柑橘、血橙、檸檬、蘭姆… 濃密的水果樹形成了重重疊疊的小森林,鮮甜的微風迴蕩在大氣之中,住在這裡彷彿生活在綠野仙境。

可惜這美景良辰一到夕陽西下完全溶入墨黑的夜晚,牧場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隨著大自然的時鐘作息,他們像遊牧民族在此落地生根,養兒育女,繁衍後代,家家戶戶都擁有自衛的長槍、短槍,可以無懼無憂地在月色溶溶繁星閃爍下,高枕安眠,不像我們從城裡「移民」過來的都市人,連睡覺都要開著燈,仍舊提心吊膽辛苦地熬過一夜又一夜。

不過在對街的一幢精美絕倫的豪宅,卻與眾不同幾乎夜夜都亮著燈,尤其是周末假日,整幢大廈的每一層迴廊、每一扇窗扉、每一片屋簷,還有院子裡的每一堵牆頭都亮著數不清的暈黃色,既華麗又溫柔的燈光,我常痴望著豪宅,猜測是怎麼樣的一戶人家住在裡面?

這麼大的房子,至少一兩畝地的院子要花多少錢去點全那麼多盞燈啊,這不像是凡人居住的房子,飛簷入碧曲徑勾欄,倒像是暫時停泊在「夜之港灣」的一艘豪華郵輪,燈光使她顯得通體透明,似夢似幻,令人感到如醉如痴、會不會當黑夜隱退,太陽升起,她就駛向另一個神秘世界之港口再度展現絕代風華?

然而每當華燈初上,整幢豪宅在黑夜裡炫耀著如千花樹一樣璀燦的光影時,卻無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喧嘩熱鬧,更沒有鐘鼓笙簫歌舞翩翩笑語盈盈,倒是無影無息,靜若寺廟古剎,裡面躺著千年不朽的木乃伊?或是靜靜等候著仙子,貴人的光臨?

有一天,我終於發現豪宅裡的一扇門打開了,我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走出來,他身著白色高領毛衣,瘦長的腿上是一條洗得褪色的牛仔褲,他既不是一具木乃伊,也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是一個典型的美國白人,我急忙對他說:「Good Morning!」,他立刻回應「Morning」並朝著我走過來,被人發現我是一個窺視者,我又緊張又興奮的抓緊圍牆上的鐵柵,我的心跳如鼓,呼吸急促,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還是我的生命將要面臨另一個嶄新的序幕?

他告訴我,他早已注意到我們這家新搬來的「入侵者」,也常看見我在附近徘徊,不過還是很有禮貌地問我,可需要什麼幫忙嗎?我趕忙避重就輕地回答他,這一帶除了牧場裡的馬、牛、羊、小毛驢、雞啊、鴨啊,是不是尚有許多野生動物?他說妳難道看見了什麼?我趕忙告訴他,最近我的確看見了兩隻一大一小美麗的銀白色狐狸,活潑可愛相互依偎的身影常在此出沒… 他急忙說,沒錯,這牧場四週除了有狐狸、狸猫、松鼠、土狼,還有浣熊、兔子、果子狸、土撥鼠… 甚至禿鷹、孔雀,不過,不用怕,牠們不會傷害我們的。我又問,黑夜中我曾見過小小的一朵一朵的綠色火焰光,那是鬼火嗎?聽說一兩百年前牧場裡的人去世就地埋葬在自己的家園,有這回事嗎?他慈祥地回答,沒有這回事,妳所看見的鬼火其實是「狐火」,也就是狐狸的眼睛呀!多麼美,多麼神奇的眼睛啊!真是上帝的傑作,這時他灰藍的眼睛怔怔地遙望著遠處的果林,若有所思…

經不住我的一再追問,他終於告訴我這幢牧場豪宅曾經住著一位父母雙亡的年輕人,他是獨生子,繼承了祖上留下的遺產,獨自一人形單影隻地過日子,直到有一個謐靜的夜晚,牧場裡響起了「叩叩」的敲門聲,是一位少女笑盈盈地站在大門口,她有著極美、尖尖的小臉,玲瓏的櫻唇,海一般湛藍的眼睛,當兩人四目相接,竟然閃電似的震憾了他年輕孤寂的心房,同時她如夜鶯一樣的嬌嫩聲音傳入耳中,原來她才搬來,因為電路尚未接好,所以前來打擾,向他借用火柴和蠟燭,像上輩子已安排好的情緣,年輕人身不由己地挽住伊的柔軟小手進入屋中,找到了火柴和一小截爉燭,遞給她,少女道謝之後輕巧地轉身準備離開了,可是門外的夜晚是那樣的深沉,連天上的繁星也照不透那漆黑的夜幕,他怎麼忍心讓少女一人獨行呢?

他立刻衝出門外追上去,兩個年輕的孩子一同回到少女所住的小木屋,伊沒有邀請男孩進屋,卻在門口一隻手握著閃爍的蠟燭,另一隻手緊緊擁抱著他表示感謝,伊身上散發著一陣陣的體香迷醉了他,他絕對相信那不是香水或脂粉,這神奇的香味叫他熱情地擁吻了伊,也就是在這麼溫馨的仲夏之夜,一對有情人陷入了蜜一般的情網裡。

此後,倆個孩子幾乎每晚在小木屋裡廝守到午夜,才依依不捨地告別,過了一年多,年輕人決定鼓起勇氣向少女求婚,當他含著激情的眼淚,向少女虔誠地單膝跪下時,伊微微顫抖地伸出纖纖玉手,嬌差不勝地讓他戴上訂婚戒子,年輕人卻「啊!」地一聲驚呼,原本素白的小手此刻竟變成佈滿了白色絨毛的狐狸爪子… 嚇得他跌坐在地上,連手裡的戒指也掉了… 一陣暈眩,年輕人又強自鎮靜跪在地上完成了求婚儀式,他勉強地吻了未婚妻,藉口頭痛,提早回到自己的莊園去休息,他未來的小新娘子怔忡不安地獨守著小木屋滿面狐疑,不知所措,雙手合十地祈禱,但願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但願明天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剛剛訂婚的年輕人一夜輾轉難眠,他想了又想,決定等到天亮,太陽一出來就去向少女道歉,可是當他回到樹林,如往日一般,腳踩在沙沙的落葉上,耀目的陽光下卻遍尋不著那幢他幾乎夜夜都來造訪的精巧的小屋,他繞來繞去,一遍遍地走著找著,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終於在一顆大樹洞裡發現一些白色的狐毛,他情不自禁地抓起一團絨毛湊到唇邊,驚訝地感覺它柔軟得像情人的秀髮,還帶著伊特殊的體香味兒… 他的心亂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沮喪地回到自己的家,頹然倒在床上。

他回想在幼年時期跟在慈祥的祖父身邊做些零碎雜事,老人家時常對他說,孩子,你看那些養在欄柵裡牛、羊、馬、驢、豬等等動物都是咱們的家庭企業,包括在地上跑的雞、鴨、兔子也都具有經濟價值,牠們不但養活牧場人家也養活世界上許多其他的人,在欄柵外尚有其他的動物,我們雖然沒有將牠們關起來餵養,但是這牧場上的每一吋土地都是牠們的家產,牠們世世代代,生老病死都在這片土地上,我們不能把牠們當做野生動物看待,應該尊重牠們,不要打擾牠們的生活,動物是有感情、有靈性的,往往在暗中會幫助我們的。

祖父還告訴他,在自己八、九歲時,有一天清晨準備去上學,當他一打開大門,就看見了兩隻銀白色的小狐狸緊緊地抱成一團睡在大門口,好像奄奄一息非常虛弱,牠們不怕祖父,任由當時仍是個小男孩的祖父撥弄,原來是牠們中了獵人的箭,可惡的獵人,牠們這麼小,大概不足過周歲吧,幸好受傷的部份靠近後臀部,雖然流了一些血,尚不致於喪命,牠們弱小的身軀不停地顫抖,想必是又餓、又冷,傷口也痛… 祖父趕忙放下書包,把這一對小生命抱入暖和的柴房,給牠們倒了一盆水和牛奶,又拔了一些嫰青草留給牠們吃,看牠倆舒服地躺在乾草堆上,才安心地關上柴房的門扉去上學,以後好長的一段日子,他不但每日早晚去探望牠們,而且給牠們吃有營養的食物,為牠們的傷口換藥,還輕聲地與牠們說話,唱兒歌,用小梳子梳亮那美麗的銀色狐毛,直到傷口完全癒合,祖父才依依不捨地讓牠們回到果林去。

春去秋來,一晃眼,祖父從一個小男孩變成身強力壯的漢子了,有一天他到附近的林子裡去伐木,山洪突然暴發,他來不及逃到安全地帶,陷在滾滾洪水的急流之中,載浮載沉,雖然奮力掙扎,但天色漸暗氣溫及水溫陡然降低,可憐的祖父縱然是個壯漢,卻也感到飢寒交迫,精疲力盡… 幾乎昏迷時,突然來了兩隻銀狐,牠倆合力將他自急湍中救出來,再拖到岸邊的高地上,並且用溫暖的身體緊緊地依偎著他,等他慢慢地恢復意識睜開雙眼後,牠們才起身離去,倘且一路頻頻回首眷顧…

祖父又告訴他,動物中狐狸的靈性特強,偶爾還會化為人形,躋身在人群之中,伺機行善助人,牠們知恩必報,甚至變成一位絕世美女,為了報恩而嫁給人類為妻,終生無怨無悔地服侍他,愛護他。祖父相信那兩隻救他的狐狸就是當年的小銀狐回來報恩的… 如今,他想到早已仙逝的祖父,想到祖父所說的話,彷彿言猶在耳,悔恨的男兒淚沾濕了枕頭,他譴責自己的言行竟然如此魯莾無情,真恨不得立刻匍伏在伊人的腳前乞求饒恕…

天邊最後的一絲晚霞悄悄褪盡,月亮漸漸自西山升起,月光依然溫柔地覆蓋著謐靜的牧場,年輕的男子按捺不住相思之情又走回樹林中,小屋竟然毫無異狀地矗立在眼前,門前的那盞燈籠依舊點亮著歡迎他的信息,美麗的情人熱情地擁他入屋,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不敢問,倆人一起享用豐盛的晚餐,共飲醉人的甜酒,已成為他未婚妻子的情人為他委婉動人地歌唱,為他婀娜多姿地翩韆起舞,他卻沒有醉,因為他清楚地看見了情人舞動著的裙裾下拖著一條奇異的狐毛尾巴,他記得年輕時的媽媽外出應酬也披過這樣的披肩,曾經是無與倫比的美麗,高貴…

然而此刻卻更能確實證明將要成為他的妻子的女子並非正常的人類,而是一隻人們口中的「狐狸精」、「狐仙」,他不再驚嚇,也不再猶豫了,因為他已深深地陷入情網,再也無法自拔,也不管是人?是狐?將來是幸福?還是痛苦?他已決心準備一場別開生面的隆重婚禮,來迎娶親密的愛人為終身伴侶。

舉行婚禮的那一天,新娘子美若天仙,穿著公主一般尊貴的曳地白色絲緞長袍,然而不論是新娘、新郎還是親朋好友甚至貴賓都面戴狐狸面具,每人手提著一盞圓圓小小的紅燈籠,大家沿著牧場裡的小溪跳舞、唱歌、飲酒,熱鬧到午夜時分,一對新人才帶著感恩的心情在眾人的祝福聲中進入洞房…。

婚後,他們享受著幸福的新婚生活,不及一年就有了愛的結晶,然而他們初生的寶寶卻是一隻雪白的小狐狸,出落得像人類的小女娃娃一樣美,一樣可愛,可是她的全身卻佈滿了小絨毛,還有一條像媽媽那樣的狐狸尾巴,年輕的爸爸非常沮喪失望,也憂慮女兒的前程,將來如何在人類的世界生存?卻一籌莫解,他變得沉默,整天躲在屋裡,羞於見人,連大門都不出,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傷心的媽媽懷抱著剛滿月的小狐狸外出散步,卻一去不歸… 空曠的大廈裡保存著伊人的結婚禮服,音容笑貌及陣陣微香猶在室內迴蕩,卻見不到女主人的倩影了,也許,為了剛出生的孩子,她再也不願意變回人形了,她只能帶著小狐狸在牧場附近的果林中躲著,遠遠地,默默地將心中的愛及關懷送給心愛的人…

老先生低低地說著,我靜靜地聽著,分不清是故事,還是神話?然而說到此,他突然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後拍拍我的肩頭轉身走回豪宅的大門… 我沒有趕上去繼續追問這「人狐情緣」的結局,因為我似乎看見他眼角的晶瑩正向著阡陌縱橫,孤寂落寞的臉頰流淌。

當晚,我躺在床上難以入夢,那是個月圓之夜,牧場裡的生靈不願安息,有的對月狂吠,有的高鳴呼伴,有的喁喁低訴,還有細碎的啜泣....夜的交響樂章正拉開序幕…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也許當明朝旭日昇起,這牧場的一切都化為夢幻泡影,我也用不著絞盡腦汁去猜,誰會是這位說故事的老人?誰又是那一對相依為命的銀狐?為什麼對門的豪宅總是燈火輝煌地開著沒有賓客的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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