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遠方 (沈寧)

散文
春天在遠方         沈寧

抗戰時期﹐母親在重慶中央大學外文系讀書的時候﹐班裡名人子弟不少。除了母親﹐還有蔣百里將軍的女公子蔣和阿姨﹐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馬仰蘭阿姨﹐豐子愷先生的男女公子豐華瞻伯伯和豐成寶阿姨﹐榮毅仁先生的妹妹榮墨珍阿姨﹐還有另外幾個我沒有見過面的高官或名人後代。以及同舍陳布雷先生的女公子陳璉阿姨﹐和好友楊憲益先生的妹妹楊靜如阿姨。那時母親的生活﹐充滿了友情和歡樂。

中央大學英文系畢業合影﹐中排左一是馬仰蘭﹐左二是母親﹐後排左二是父親﹐左三是朱立民。

中央大學英文系畢業合影﹐中排左一是馬仰蘭﹐左二是母親﹐後排左二是父親﹐左三是朱立民。

大學畢業後﹐母親經外公介紹﹐到重慶農業銀行工作。父親經伯父沈鈞儒先生介紹﹐到美國新聞處工作。同時馬仰蘭阿姨也進入美新處﹐與父親成了同事。日本投降後﹐父親被美新處派往上海﹐母親也調到上海戰後救濟總署任職。不久馬仰蘭也轉回上海﹐到救總工作﹐又與母親成了同事﹐而且就借住在母親的家裡。1948年﹐馬阿姨到美國留學﹐也是父親和母親兩人送上船的。一年後﹐江山易手。空間距離加上政治封鎖﹐母親便越來越寂寞。母親隨父親北上﹐定居北京之後﹐只有讀香港培道中學時的好友黃阿姨﹐讀昆明西南聯大時的好友許阿姨﹐還有蔣和阿姨和豐華瞻伯伯等﹐仍保持著聯係。後來中國越來越暗淡﹐親人尚且反目﹐朋友更不敢往來。半個世紀裡﹐中國人只能在恐懼和孤獨中煎熬﹐漸漸忘記親情和友愛為何物﹐更不知哪裡去尋找光明和溫暖。

然而﹐正是在最嚴寒的歲月﹐1975年﹐我忽然發覺﹐這個世界仍舊生存著美麗的春天﹐只不過﹐春天不在中國﹐春天在遠方。母親畢竟是幸運的﹐那遠方的春天竟然跨越太平洋﹐降臨到她的身邊。

那一天,如同往常一樣﹐我在黑暗的小閣樓裡﹐照料重病的母親。忽然我聽到樓梯上有人走上來的聲音,好像猶猶豫豫,走一步停一停,顯然是位陌生人。我開門出去,來人已經站在外屋門外。是一位中年婦女,瘦瘦小小,頭上蒙一塊花頭巾,一副大眼鏡佔去臉的大半。她穿的那件半長不長外衣,那雙淡黃色小巧玲瓏的皮鞋,當時中國不生產。長臉,塗了口紅﹐當時中國也不可見,她是海外來的。一眼之下,我判斷出她的身份。

對不起,打擾了﹐能不能請問一下﹖她說話很溫和,很有禮貌,更証實了我的猜測。中國人已經三十年不用對不起和請這些資產階級的字眼了。她繼續問:有一位陶琴薰女士,住在這裡嗎?

沒等我開口,隔著裡屋門,母親早大叫起來:是仰蘭嗎?她居然還記得大學朋友的聲音。或許她每個不眠的夜晚﹐就在重溫青年時期朋友們的音容笑貌吧。人在極度的孤獨和寂寞之中﹐回憶就成為生命存在的唯一形態了。

馬仰蘭合影

與馬仰蘭在上海住宅門前合影。前排中為母親﹐左為馬仰蘭。後排中為父親。

馬阿姨一邊隨著我走進門,一邊問我:你曉得我是誰嗎?

我說:我曉得,姆媽常常叨念您。說著,我聽見裡屋拐杖跌落地板的聲響,趕緊從馬阿姨身邊擠過進屋。母親已經從床上起來,站在床邊,拐杖落在地上。她顧不得拐杖,獨立站著,迎接她的朋友。

她們擁抱在一起,兩個人的身體都在劇烈抖動。馬阿姨的肩頭上,母親乾澀的眼睛,流出不斷線的眼淚,沖刷她佈滿皺紋而浮腫的臉。

母親說:你回來了,又見面了,真想你啊!

馬阿姨說:又見面了,二十七年了,我也真想念你啊。

母親說:很少有朋友來看我﹐很多年了,很少有朋友來看我。

馬阿姨說:我答應過你,我一定回來看你﹐可惜來得太晚了。

母親說:是,你答應過我,送你離開上海的船邊上﹐你說的﹐我記得。再晚,我也等著。

聽她們幾句簡短的對話,無數歷史的瞬間好像重新顯現﹐明亮而熱烈﹐而其中每一個細節的折皺裡﹐都浸潤著太多的歡笑和血淚﹐我心裡難過得要命。

馬阿姨從自己口袋裡取出一塊手絹,輕輕替母親擦去臉上的淚,然後又輕輕擦去自己臉上的淚。

母親說:你萬里迢迢來看我,我站不起來,不能招待你。

馬阿姨說:我們老同學,還講客氣嗎?當年在上海,讓我住在你家,待我那麼好,送我到碼頭上船,就夠了。我會記得一輩子。

聽了這話,母親哇哇放聲痛哭起來,張開兩條彎曲的胳臂,搭在馬阿姨肩上,猛烈抽搐,說:有人記著,有人記著。

母親一生,經受多少苦難,付出多少心血,蒙受多少冤曲,承擔多少離別,她都無怨言。她只希望得到別人一點理解,一點尊重,一點記憶。而經過了漫長的三十年﹐這個片刻﹐她獲得了滿足﹐極大的滿足。

兩個人安靜了一會兒。母親停住哭泣,擦乾眼睛。

我為她們沏了茉莉花茶,她們笑臉相對﹐促膝而坐﹐相互問候離別後的歲月﹐詢問馬阿姨的父親馬寅初先生﹐詢問母親的父親陶希聖先生。然後母親提議煎兩個雞蛋﹐請馬阿姨吃。母親說:你去美國那天早飯,我也是煎了兩個雞蛋。

馬阿姨跟隨在母親後面,笑起來,說:是,有一個還焦了。

母親坐到火爐邊上,說:都是你催,怕誤船,火大了,燒焦一個蛋。

兩個人都笑起來。她們居然對當年的事情記得那麼清楚,細節都記得。聽她們兩人親切的笑聲,我的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老天爺真是不公平,為什麼偏偏把本來可以很幸福美滿的人生破壞掉?我悄悄離開母親的屋子,給她們留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她們在母親屋裡坐了一下午,沒有叫過我一次。添茶水,拿小吃,肯定都是母親讓馬阿姨動手做了。我在外面,坐著發呆,羨慕母親一輩人的真誠友情,同時為自己這輩人的孤獨和薄情而悲哀。

天暗淡下來,我送馬阿姨回家。黃昏之中,我們走出院門。馬阿姨把手插在我臂彎裡挽著,邊走邊說:你母親年輕時會唱崑曲,活潑得很。我們約好,她到美國去找我的﹐真沒想到現在她會這樣子。

我說:我知道,天災人禍。

馬阿姨說:母親常跟你們說她的往事嗎?她有很多故事可講。

我說:我們這樣家庭的人,都怕接觸過去,對比總是太痛苦。

馬阿姨說:你們應該記住母親的一生,她是很偉大的女性。真可惜,她當年多麼有才華,她立志要做冰心一樣的人。現在﹐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她的歡樂,她的痛苦。

我們沒說太多話,默默走到東總布胡同馬老先生家門口,在蒼茫中告別。我說:謝謝你,馬阿姨,二十多年了,今天大概是姆媽最快樂的一天。

馬阿姨說:寧寧,請你替我好好照顧母親。會有一天,她能夠到美國來。我們再聚會﹐重新度過一些歡樂的時光。

我沉默著點點頭,跟馬阿姨道了別,獨自一人走回家去。春天來了﹐春天又走了﹐春天仍然在遠方﹐春天似乎永遠在遠方。(寄自科羅拉多州, 原載山東《老照片》第87輯,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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