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颶風時速八十英哩（韓秀）

二○一二年六月下旬，大華府地區已經進入夏季，暑熱難當。正午的驕陽下，氣溫接近華氏百度，於是家家戶戶冷氣機日夜不停地運轉著。

二十九日星期五，一個次颶風自美國中部拔地而起，以八十英哩時速撲向大西洋，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電視台、電台拉起警報，囑咐民眾小心風災，關緊門窗，謹慎開車，提前儲備食物、淨水、手電筒、乾電池。

晚間十點半，十年來幾乎從來沒有停過電的北維州維也納小鎮的大部份商家和私人住宅停電了。冷氣機自然是悄然停止了動作。我靜靜點上七八根蠟燭，一柄團扇在手，繼續看我的閒書。外子趕忙將收音機裝上電池，播音員的口氣有點緊張，因為風速太快，許多樹木被風颳倒颳斷、壓斷電線。雖然次颶風正在迅速離境，但是電力公司來不及調兵遣將，大華府地區百萬戶停電的狀況恐怕要整整一週才能百分之百修復。

「一週、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時啊！現在，我們馬上必須做什麼？」外子問我。
「趁著手機還有電,趕快在兒子的手機上留言，讓他不要掛念。」不要讓遠在加州的兒子心神不定是我的第一考量。 外子笑了，手機總有地方充電的，不妨事吧。我還是堅持給兒子那邊留了話，然後約法三章，不開冰箱，少開門，儘可能保持較低的室內溫度和冰箱溫度。

第二天，天剛破曉，社區街上人聲嘈雜，原來是路旁大楓樹折斷倒在路上，車子開不過去了。電話早已不通，男男女女拿著手機都在互相詢問，你用AT&T，他用Cox，她用Verizon，怎麼可能全都不通了呢，這修樹公司的電話打不通，那樹幹橫在路上可怎麼辦呢？有人仍然在拼命試著讓那嗡嗡作響的手機與對方聯絡上，有人回家去尋找可以用來鋸樹而不需電力的工具。

外子將車庫的門用手拉開，我拎著一把伐木工人使用的大斧頭，外子擎著一把足有兩英尺長的手鋸出現在眾人面前，大家這才丟開手裡玩具般的小刀小鋸歡天喜地聚攏來，砍的砍、鋸的鋸、拖的拖，不一會兒，路清出來了。有人已經開著車子奔到市中心從星巴克買了熱咖啡來，大家一邊喝咖啡一邊交換各家的「災情」以及剛剛聽來的重要消息。家裡停電不可怕，總有不停電的地方，可以為手機充電，可以帶著電腦去工作，可以帶著iPhone、iPad去過一兩天輕鬆的日子，權當放假好了。今天是星期六，本來就應該放假啊！大家哈哈地笑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尚有餘電的手機無法聯絡是因為網際網路不通了。頓時，眾人沒有了聲音。網路公司也得有電才能運作，這是常識。但是，e時代來臨，人們的日常生活已經和網際網路密不可分。多少人已經完全不檢查門口的郵箱，連伊媚兒都不看，只靠手機簡訊與人聯絡。有多少人已經不用支票，薪水直接送進銀行帳戶，信用卡公司的帳單也直接從銀行帳戶劃撥。但是銀錢來往還是得透過電腦來進行，生意還是得在網路上做，不會憑空地飛來飛去。這個無所不在的網路忽然停擺，人們下意識地摸出口袋裡的錢包，在銀行關門的情況下，口袋裡的現金能支撐一週嗎？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用現金買任何東西了？

一向光鮮活潑充滿生氣的街道頓時一片死寂。人們走向早已很少光顧的小鎮公立圖書館，因為圖書館有電有冷氣。面對著早已生疏了的紙本書、嘩嘩作響的報紙、精緻大方的雜誌，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到底是太過陌生了啊。我看著這些人尷尬的表情，忍不住搖頭。人們也走進自己有發電設備的購物中心，最少，有餐飲可買，有電影可看，也有不是很冷的冷氣。我跟外子說，總不能一直看電影或是捧一本書一直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不動，還是回家吧，雖然熱，不會比完全沒有電的塔什拉瑪干大沙漠更熱。外子說，沙漠裡總有風吧？我笑了，沙漠的風若是來了，就不得了，人們避之唯恐不及，帶來涼爽的風不在沙漠裡。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明白，回到室溫已經接近華氏九十度的家裡已經不現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忍受高溫和昏暗的。

於是，在三十日的傍晚，我們走進了一家旅館。燈火通明，冷氣機轟鳴著。接待員是一位印度裔的青年，他熱情地為來投宿的本鎮居民辦好入住的手續。把鑰匙交給我們的時候，他滿懷歉意地說，「我們什麼都有，冷氣機運轉正常，餐廳裡晚餐已經準備好，冷飲、冰品一應俱全……，只是，不能上網，網際網路還沒有恢復……。」看到客人們滿臉的沮喪，他趕快補充說，「不過，我們有上好的信封信紙，有浮水印的，就在客房的書桌上。」除卻我們兩個，別的客人早已一哄而散，有浮水印的信封信紙對他們沒有什麼意義，要緊的是網路什麼時候可以修復。

電力公司畢竟努力，我家停電的時間只有六十八個小時，網路也在七十小時之內修復。修樹的公司派來了工人，將街道上已經折斷的樹木清理乾淨，未曾折斷但是看起來不大穩當的樹木也都得到很好的照顧。街道上生氣勃勃，人們手裡拿著各種圖文並茂的設備喜笑顏開再次玩起四通八達的上網遊戲，好像之前的那幾十個小時只是惡夢一場。

我打開電腦，消息傳來，谷歌光纖將推出結合網路電視和超高速網路的服務，其速度為每秒一吉位元組 ( gigabyte)，比大部分現有網路服務的速度快大約百倍。快、快、快、再快一點、簡單、容易、棒透了！話是不錯，可是啊，再快的速度還是需要電力。大自然只不過打了一個噴嚏，時速八十英里的小小次颶風就能讓電力中斷、網路癱瘓，讓萬能光纖消失於無形，讓數百萬人手足無措、方寸大亂。

輕鬆按鍵，送出二十九日上午早已寫完的專欄文章。然後把斧子、鋸子、蠟燭、團扇放在隨時可以找得到的地方，看著散處每個房間的書籍、報紙和雜誌，心裡的那份踏實卻是前所未有的。恍然間，想到旅館裡提供的信紙信封，笑了起來，遂走向門口的郵政信箱。e時代又如何，我的信箱裡總是會有手寫的書信，不是我寄出的就是友人寄來的，情誼深長。上面是否有浮水印，那倒無妨。

(原載2012年8月16日世界副刊)